可渺小又怎么了?
季觉毫不在乎。
闭上眼睛,在迅速攀升的重力之中,无声的哼唱,展开双臂。此时此刻,幽暗的天地,狂风暴雨,再无从遮蔽那一点渺小的闪光。
就像是星辰挣脱长夜的束缚,回归天上!
轰!
当第二节助推结构自变形的舱体之上脱落时,无穷阴云和雷霆消散无踪。
他已然凌驾于黑云之上。
黑暗的世界仿佛再度迎来光芒,闪烁的群星自高远的夜空之上眨动眼睛,一如好奇的目光。
此刻,向下眺望时,便能够看到大地仿佛渐渐变形了,自高远之穹空中,原本辽阔平坦的世界,渐渐显露出自身的轮廓。
死寂之中,只有舱体剧烈震颤和破碎的声音,水银奔流,弥补漏洞。随着熔炉之上的裂隙浮现,高热扩散,将整个核心舱的温度提升到了数百度。
可高度,还在攀升……
自季觉的欢呼之中。
他还在上升,向着更高远的天穹,挣脱一切束缚,迎来自由。
即便这一切只是虚幻一梦,即便这自由也不过是梦中的幻光,如此短暂,却令他已经心醉神迷。
轰!
最后的推进引擎从千疮百孔的舱体之上脱落,坠向下方的世界,而崩裂的舱体中,熔炉剧烈震荡着,破碎,只剩下最后一缕微小的火焰。
而核心舱,已经彻底分崩离析。
在爆炸中,防护服里的季觉不由自主的飘起,飞出,被水银之索拉扯着,自黑暗里徒劳回旋,碎光映照在他的头盔之上。
夜空仿佛是圆的。
无数光芒运行在黑暗里,遥远又虚无,那是星辰。
明月如镜,高悬,映照所有,渐渐的坠向了更幽深的黑暗里。而远方庞大的烈日缓缓升起,将残破的世界再度照亮。
他已经看得到远方的大地。
自一道道流光的串联之中,破碎的一切再度拼凑为一体。
湛蓝的海洋之上,那一片仿佛铺天盖地的阴云,如今渺小的像是不值一提的污点。世界的正中央,残缺的中土一片荒芜,无数岛屿星罗密布,南方的帝国和北方的联邦之上笼罩着如梦似幻的光芒。
现世是方的。
一道道恢弘而庞大的轮廓自虚空中隐隐浮现,纵横交错,上善如柱,撑起一切,奠定所有。
无以计数的裂界就像是卫星一般,沉默的环绕运转,时而破空闪现。
而现世之下,那永恒狂暴的漩涡自虚空之中显现边缘,无声运转,膨胀,亦或者收缩,吞没所有现世之上剥落的细小碎片。
这便是世界真正的模样。
完整,又破碎。闪耀,又黑暗。瑰丽,又残忍。
“真美。”
他伸出手,隔着厚重的防护,抚摸那一片微光。
现世沉默,从无回应。
“干得漂亮。”
姜同光最后看了一眼浮光之中的瑰丽镜像,不由得轻声赞叹,“上穷碧落下黄泉,追知之心难遏,变革之薪不熄……在协会里待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的场面。”
只是,在回头的时候,他的神情就瞬间凝重,嘱咐道:“再过一会儿,德隆打电话来骂人的时候,你可别拉我一起顶雷嗷。”
“放心吧,他不会的。”
古斯塔夫淡定如旧,然后,伸手进口袋里,掏出手机来。
关机。
“……”
姜同光无言以对,钦佩鼓掌。
干得漂亮!
只要我电话关的够快,理事长就骂不到我,学到了学到了。
下次试试……
只是,此刻看着见证了一场不自量力的余烬航天之后,回头看向浮光中的诸多投影和变换的景象时,便在忍不住,感慨一叹。
“怎么了?”古斯塔夫说:“难道你还担心我拿你去背锅?”
“不,只是钦佩而已。”
姜同光回头看了他一眼,“作为老师而言,你确实无可挑剔。”
古斯塔夫依旧冷淡,面无表情:“我又没有教过他们什么。”
“教晓挫折,给予培养,竖立敬畏,展示前路。这样的事情,恐怕有些老师都做不到吧?”
姜同光戏谑咧嘴:“只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断的听人说:你的要求多么苛刻,所主持的石生学派有多么严格,不是真正的天才根本没办法放进你的眼中。
可如今看来,你反而才是最不相信才能和天赋的那个人吧?”
“才能?天赋?”
古斯塔夫好像笑了,只可惜,依旧那一张漠然面孔之上所浮现的,只有一片讥诮:“究竟多高的才能才称得上才能?多好的天赋,才称得上天赋呢?”
“真正的才能和天赋,是如铸犁匠自旧规中重开新路,如食腐者那样门生弟子无穷,如天炉那样仅仅十年就位列余烬之巅。
不说那些学徒,即便就是整个协会和幽邃,又有谁敢说,自己能同他们相比?”
倘若能及,为何你不曾成就?
可倘若不能及,所矜持自傲的那些天分,那就不过是摆不上台面的小聪明罢了!
自作聪明,有时候,就以意味着自寻死路。
余烬残虐,不恤凡庸。
这句话又有多少是因为不自量力的工匠在吹捧和傲慢中迷失自我,作茧自缚,最后自作自受时所发出的哀嚎?
与其看着这些学徒们在所谓的天才光环中洋洋得意,迷失自我,变得面目全非,还不如早点给他们两个巴掌清醒清醒。
最起码,用不着等过上几十年之后,接受不了惨烈的现实,被迎头撞碎。
“凡庸皆是如此,常需警醒,常需挫折,常需砥砺和约束,只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
古斯塔夫俯瞰着诸多投影中淘汰和败亡,毫无动容:“真正的天才可以长出翅膀,翱翔在天上,可其他人却不懂,对于他们来说,跳下悬崖所等待的只有死亡。
对于绝大多数的人而言,不论是好的规矩还是坏的规矩,总比没规矩要强。
这是独属于凡庸的拐杖。
只要受得了约束和辛劳,忍得了煎熬和痛苦,同样可以一步一步的去到那些需要翅膀再能抵达的地方。”
“听上去真好。”
漫长的寂静里,姜同光耸肩,感慨:“难得见老古你这么真情流露,说的我都惭愧了。改天你选理事长的话,我一定投你一票。”
古斯塔夫不为所动,朝着他看过来。
瞥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忽然问:“可你呢?”
“我?”
姜同光不解,“我怎么了?”
“你还能忍多久?”
仿佛回敬一般,古斯塔夫毫不客气的戳穿了那一张虚伪的笑脸:“在我看来,你这位协会里最受欢迎的理事,恐怕才是对协会最失望的人吧?”
姜同光没有说话。
更没有如同往日那样,轻描淡写的挥手。
‘你们随意’,‘我无所谓’,‘那大家就商量着来’、‘不也挺好嘛’……长久以来,自理事会里,所听到的,便只有这样的话语。
或许,反过来听,还有另一种意思:
——草泥马,我不管了,爱咋咋地吧!
和所有人关系都好的那个人,往往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会太好。
大家都欢迎的朋友,心里却未必欢迎大家。
所有人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看着那一张随和的笑脸已经太久了,习以为常。
以至于,大家都下意识或者主动的忘记了。
在他继任理事之前,曾经一怒之下三度杀进幽邃之谷,直到将自己的同门师弟子侄们一个个抓回来,吊死在天枢之门上……
“实话说,以德隆的才能,能把局面维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古斯塔夫轻叹:“他只是能力有限而已,你能顾全大局忍到他退休还没动手,已经出乎我的预料。”
“你说什么呢?!”
姜同光大惊失色,震惊瞪眼:“我只是不愿意帮你顶雷背锅而已,你可别诽谤我嗷!谁不知道我姜理事为人最谦让随和、与世无争了?
同光同光,同尘合光,我名字里都这么写了,这可是我们联邦的古老智慧,你不懂不要乱讲!”
古斯塔夫看着他,许久,了然点头:“那就当是这样吧。”
“就是这样好么!”
姜同光断然点头,掏出酒壶来,抿一口压惊:“协会是我家,我爱协会啊,我可他妈太爱了。做人不要太极端啊,老古,大家相亲相爱一家人,哪里有过不去的坎呢?”
就这样,万化之塔内重归寂静。
‘家人们’忘记了刚刚的对话,工作继续,其乐融融。
而第二轮淘汰的结果,也即将揭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