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绰绰,微风渐起。本该是深夜的掌灯时分,月空下,一道道深沉忧虑的轻叹却自一间堂前飘出,与寂夜之静格格不入。“唉……”月光洒在叹息之人的肩头,此人姓杨名纪,岁近不惑之年,本该行为稳重的他当下却显得烦躁不安,来回往复徘徊在府内厢房门外。身后的屋内闪着晚霞般的烛影光晕,透过纸窗隐约可见几道行事匆匆的人影。杨纪就这么叹着,时而倏地回首紧盯厢房,看得出他满面焦急且内心忐忑。自午后申时三刻用过飧后,怀胎十月的娘子张氏便觉腹中隐隐发痛,似是临盆在即,是以杨纪急忙着人请了接生稳婆至家中待产。可眼瞧着稳婆随家中侍女一同进屋内至现在,已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当下明月临枝头,却还是不见动静,杨纪也愈发坐立不安了。屋内,偶尔传出几道张氏的呻吟,每一声都牵动着他的心弦。“这药汤都已换了三两回,为何却还不见生的迹象?”杨纪双手直搓,心绪杂乱,人到了这会儿工夫,自是好坏都在心里交织,琢磨来琢磨去,烦心不已!最主要的是还没有什么他能插手的,心中挂念着恩爱娘子,杨纪只得再次发叹。而就在此刻,刚离开不久的侍女端着一盆热水来至屋外,将要入内,杨纪却赶忙出言询问道:“如何了?里面如何了?娘子她可还安好?”侍女唤作柳儿,自小便是孤女,但好在得张氏收容之恩,后者也是见其聪慧机敏,做事娴熟稳健,这才留她在身边做个贴身人。柳儿被杨纪叫住并未慌乱,她顿住脚步端稳水盆,侧身回礼答道:“先生莫急,夫人又非寻常娇滴娘子,况且夫人吉人自有天相!”虽然杨纪的焦虑都在脸上写满了,但见他这般担忧的模样,这柳儿的心中也是欢喜。毕竟这是为了自家小姐而着急失措,凭着这份关切,也是令人欣慰的。是以,她临进屋前便又道了一句:“定然是母子平安的!先生,不如您先入偏厅歇息片刻,安下心神,想来夫人也不愿您这般牵挂忧虑!”说罢,柳儿便偷笑着端盆入内。“安心?这叫人如何安得下心?”杨纪此时只觉得科举发榜时都比这一刻轻松许多。不过柳儿的话也颇有道理,自己这么急躁下去,也助不得娘子半分力!他冷静了一会儿,但却并未入偏厅,而是继续坐在这堂前月下,静候着音讯。今年今日杨纪已三十八岁,虽膝下已育四子一女,但每逢此时,他都会是这番模样。家中有长子次山、次子岐山、三子望山、四子冯山和大姐兰枝。曾有原配夫人刘氏,但在生育冯山之时,气血两亏,终因难产而去;原配刘氏去世后,有心之人与他介绍了年轻貌美的张氏,杨纪一见她便心生情愫,成婚之后更对其万分宠爱,夫妻二人恩爱非常,令人艳羡!但因刘氏之故,在杨纪的心里,留下了深刻且沉重的阴影。所以,再度经历此番,难免紧张。皎月缓缓爬升,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先前总有微风吹拂,此刻却骤而平息。“不知屋中娘子,此刻如何?”心底里想着,杨纪理袖起身,但刚刚立定的他,却是一阵恍惚,影影绰绰间他望见一老翁,后者正由门外一处不知何时聚拢的云雾中,缓缓现身。瞧着对方迈步近前,杨纪惊叹!此人鹤发童颜、慈眉善目,境界真如那天上人般!老翁着一袭长衫灵逸飘动,其上又如天山之雪般无暇洁白,其内则是秀水苍龙锦绸,腰间系着镶金美玉花卉腰带,无风自飘,轻挂着扣合如意堆绣宝囊,一双水蓝缎攒珠履,走将起来步履稳重,却能生出阵阵清风!好一个活神仙!老翁来到跟前,笑望着杨纪,随后竟将其手中所执一枝丹桂,递到了后者手上。杨纪顿感诧异,此时节分明正值二月,哪儿来的桂花?虽自己平日里潜心理学,但这四季之分,他还是熟记的。可他还未曾来得及细细思忖,一股丹桂花香便是袅袅而出,入其口鼻。这香味太过美妙,杨纪只觉得自己前半生所闻桂香,尽是些赝品凡物!哪儿比得上掌中这枝?这扑鼻而来的香气,顿然令他此前焦躁的内心得以平复,真是沁人心脾!闻到此香,先前思虑的季节之分,也并不重要了!“也罢!竟还真是丹桂!”杨纪再度嗅了一番,心中竟泛起一阵喜悦。“这若是种在家中庭院之内,娘子定然欢喜极了!”心中想着,杨纪眼前浮现出夫人在桂花树下笑靥如花的神态,仿佛她就在自己面前,就在此时此刻一般。心里想着,那花香早就飘入那九霄天去了。正想着答谢老翁献花之情,与他些钱银,但再一回神,那老翁却早已不见其踪!庭院之中,除自己以外,再无他人。杨纪踏前一步想去寻,可屋内夫人离不得他,目光朝门外望去,竟空无一人。他只得顿住脚步,垂首望花。张夫人平日里素来喜爱花卉,庭院之中,处处可见其栽种下的花花草草。
老翁虽然不知何去何从,但这一院的花草,却在杨纪再次抬头时出现变化!却见院内琪花瑶草无风晃动,幅度不大,倒像是在起舞,仿佛有了生命和感情一般。而他手中丹桂,也在这花草舞动之下,逐渐发生变化,一些花中闪出点点光芒好似那流萤,这些夜光皆如寻到归途一般,朝他手中这丹桂而来。杨纪虽惊,却未曾释手,毕竟具有如此花香之丹桂,千古罕见!可随着流萤聚拢,丹桂逐步现出枝芽,而且越发繁茂!那芽枝上,出现朵朵花苞,逐渐现为花形。下一刻花苞齐放,片片花瓣绽放,映着这月光将此方天地映得紫气氤氲!与此同时,一道啼哭声自他身后传来,经久不绝。“哇哇……”杨纪倏得惊醒!这才惊觉自己竟一直坐在堂前石凳上,抑或是心头沉重,倚着石桌的自己竟小憩了片刻。捏了把腮下,略微吃痛,这才缓过劲头。刚才莫非梦境?瞧着空空如也的庭院与掌心,杨纪心中有些黯然,不过下一刻,一旁的门便是打开,柳儿满面欢喜地望向他:“生了!生了!是位小姐!”“生了?”杨纪心中狂喜,赶忙起身询问,“夫人呢?夫人如何?”柳儿回道:“夫人安好!母女平安!先生,小姐当真是个水灵人儿,若是长成之后,定然是位大美人儿呢!您来瞧瞧吧!”“好……好!”杨纪心中大喜,几步来在屋内,柳儿则是带上房门,毕竟夫人刚脱临盆之身,见不得风。这王稳婆也算是尽心尽力,毕竟杨纪身份在这儿,她自是竭力而为!母女双安,皆大欢喜,也不枉杨纪这几个时辰的担惊受怕与夫人这一番分娩之苦!而这王婆此时却是瞧着襁褓之中,眼中尽是说不出的喜爱,见了杨纪,一时竟忘记了将孩子交与后者。“柳儿,快快取来!”杨纪走上前,饱读圣贤之书的人自是忘不了这人事礼节,于是催促拿出事先备好的利事袋,这袋中自是有着些许散碎银两。接过孩子,将利事袋交于王婆,后者笑盈盈将其收入囊中后,开口笑道:“恭喜杨家相公,喜得千金!不瞒您讲,老妪我这辈子都在做稳婆,见过的新生不知多少!可像您家女娃娃这般水灵俊俏的倒真是头回见!听听!这哭声穿云裂帛,好生洪亮呐!”杨纪闻后连连道谢:“真是有劳王婆婆了!”拿了钱财也做好了事儿,王婆也没有逗留的道理,客套两句便是自行去了。而杨纪则是垂首瞧着怀中女婴,真是貌似荷莲赛芙蓉,鲜嫩欲滴惹人爱!子时三刻,风欲渐起,月影朦胧。而这庭院内,也是没有了先前那叹气之人。此刻,杨纪正与其夫人张翠兰,沉浸在这份新生降临的喜悦之中。屋内榻上,张翠兰略显虚弱,唇边发白,青丝凌乱于额前,甚至有几缕含在口中。杨纪腾出手理了理娘子的发丝,细心地将两侧发丝梳理到耳后,他眼中尽是宠溺,又透着一丝心疼。瞧得出,身上受痛的是张氏,可这心里受痛的则是这位杨相公。顺着发丝下移,杨纪轻抚夫人面颊:“夫人,受苦了!”后者报以微笑,二人相视片刻,杨纪转目瞧着怀中女婴,他想到了刚才的梦境:老翁、丹桂、百花起舞……忽有所感,便将此前之梦,尽数告与张翠兰。“这莫非是上苍冥冥之中对我的眷顾?”说完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张翠兰知道,或许这是杨纪太过担忧,脑中的筋都绷着,所以也很欣慰,但只是看着他,却并未说什么。杨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念头一动,嘴便也念了出来。“梦有仙翁映祥瑞,月下丹桂非凡身。”张翠兰笑道:“相公在家中还要念那诗词吗,四下又无学子。”杨纪摇头失笑,但也没有解释,只是问道:“不如小女儿便叫她……桂枝?夫人意下如何?”张翠兰平日见相公念诗词便欢喜,今日又借梦作诗,以诗化名,所以自是连连点头道:“听相公的,就叫桂枝吧!”语毕,二人口中皆是喃喃自语。“桂枝……桂……枝。”“杨桂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