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在外界好像永远都不会落幕的喧嚣声中,唐乐终于从沉沉的黑暗中醒了过来。
他的眼皮沉重得像是压了座大山一般,在努力尝试了不知道多少次后,才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监护室内格外安静,在刚刚张开还未完全恢复适应过来的视野中,几乎是一片空茫朦胧的白。
如果不是脸上覆着的氧气罩正随着呼吸而深深浅浅不停变幻,以及各种医学仪器发出了极轻微声响的话……
唐乐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身处死后的世界。
只是,醒过来却更痛苦。
因为,随着意识回笼,他周身被屏蔽的疼痛也跟着一点点苏醒。
疼到好像全身骨骼尽碎,全身筋脉被彻底抽出一般,连呼吸都是极致的痛苦。
唐乐想动一动来缓解这让人难熬的疼意,才发现,自己好像连指尖都无法掌控一般。
他痛苦恐慌,他惊惧害怕……
但也因此,他更加无法控制心底丛生的恨意。
一切都发生在极短暂的一瞬间,监控台处,医护人员已经发现了他身体指标的变动。
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靠近。
“醒了,醒了。”
“呼吸正常,血压正常,心率正常,体温回升,生命体征稳定……”
“能在限定时间内醒过来,基本上算是脱离危险期了,再观察一晚,明天应该可以转入普通病房。”
“……”
那些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也很模糊。
但唐乐还是慢慢慢慢理解过来。
他活过来了。
努力张大自己的眼睛,他拼命地开合自己干涩的嘴唇。
“手机……”
只是,即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也未能发出任何的声音来。
不过,总算有医护人员注意到他似乎是在拼命地想要表达什么,微微弯下腰来。
“您已经成功脱离危险,不用担心。”大概以为他在询问自己的伤情,女护士温柔的嗓音立刻响在了耳畔。
片刻后,似乎是想要进一步安抚他一般,对方继续,“您的亲人也已经到了,正在监护室外守护您,放心,只要好好休息,配合治疗,明天您就可以出去见到他们。”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医疗仪器立刻出现了异常。
唐乐心率飙升,血压狂增……
监护室里立刻乱成一团。
虽然并不清楚异动引起的原因,但好在这种状况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唐乐刚刚醒来的身体太过虚弱,不过片刻,他便重又挣扎着坠入了沉沉的梦乡中去。
这其间,昏昏醒醒不知道又过了几遭后,再一次醒来时,唐乐已经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他的意识清醒了许多,嗓子虽然如刀割般疼痛,却已经可以发出声音来。
单人病房依旧安静,但这一次,唐乐却隐约听到了哗啦啦的水流声。
不过片刻,水声停了,他看到了一个满脸沧桑的中年女人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乐乐,你醒了?”看到他张开眼睛,女人惊喜地快走几步,眼里的泪珠子再难控制,噼里啪啦砸在了病床洁白的床单上,洇上了深色的圆点。
昏迷之前,唐乐脑海中升起的,那个让他最为惧怕的场景终于在现实中真实上演。
“你吓死妈妈了,知不知道?早知道会出这样的事情,妈妈又何必让你出来读书?”女人边哭边念:“等你好了,咱们就回去,回村里的烟花厂,就算……”
就算什么她没能说出来,及时刹住了话头,“你爸爸打了电话问烟花厂了,他们那边还是需要个文化人的,只要你回去,就能直接去上班。”
唐乐大脑一片嗡鸣,好一会儿后,他才哑着嗓子,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
“我不去。”
“不去?”再熟悉不过的男声响了起来,唐乐这才注意到,他父亲正在靠窗的位置抽烟。
病房里,他还未曾正式清醒,这个男人竟然连片刻的烟瘾都忍不住?
但唐乐并没觉得有多难过,他只是觉得麻木。
因为这种情况发生在他的父亲身上,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少了一条腿,之前名声也坏了,丢人现眼到全国人民面前,”男人可不像女人那么顾忌他的感受,开口就是暴击,“不去烟花厂,哪里还有人要你?我和你妈已经供你读书供了一辈子,哪里还有闲钱养你?”
这句话唐乐听得清清楚楚,却又像是完全没有听明白。
少了一条腿?
谁少了一条腿?
脑海中像是有惊雷闪电奔腾而过,毫不留情地将他整个人都劈成了焦土一般。
焦土上长不出希望,只有漆黑的绝望与淬了毒的恨意沿着龟裂的土地疯狂蔓延。
像是想要逃开那句话一般,他率先想到了他父母口中的那个烟花厂。
那个破旧落后,只有学校体育场般大小的所谓烟花厂。
为了逃开那个家庭,为了逃开那样落后的地方,为了能登上高顶,可以成为人上之人……
他那么努力,那么费尽心机又那么委曲求全地生活。
可现在,难道还是要回到自己曾经拼了命才逃离出来的地方吗?
唐乐胸口急促地起伏着。
只是无论如何逃避,那句“你少了一条腿”最终还是再次响在了他的耳畔。
他像是被魇住了一般,连他母亲吓到边拼命叫他名字,边疯狂按呼叫铃的声音和样子都无法听到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