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零几年的书?”
池羽算了算,说:“应该是零九年。怎么……你家里也有?”
他收拾东西一向很有地方,所有出版过照片的书籍、杂志自己都留着一份,按年份,然后再按照类别排列。
零九年,书籍,插图。果然,梁牧也从柜子里抽出了这本几乎崭新的书,《进阶高山滑雪》。吉林高山出版社,于1999年首次出版,2009年再版。
池羽翻页的手都微微颤抖,他似乎有种预感。
扉页版权信息写得清清楚楚。作者——周骏。封面摄影——赫然三个大字,梁牧也。
他知道未名峰在哪里,他一直都知道。因为这张照片就是他照的。
梁牧也这才说:“珠峰南坡在旅游旺季人满为患,我和我一个好哥们儿王南鸥都叛逆,我俩非要去北坡探索。在适应海拔的那一周里,我们就在大本营附近徒步。我就是那时候,发现的未名峰。我去年跟他打听这座山,王南鸥还替我问了当地向导,从地质构成上来说,应该属于古山麓冰川,五千多万年了,还在那里。”
还有一些画外故事,比如,那时候他刚刚大学毕业,跟家里所有人出了柜,在家里待不下去,才叫上王南鸥一起出门。
还有,北峰比起南坡来说,气候变化更加复杂莫测,登顶路也更艰难。他们数次折返,最终听从命运安排。是梁牧也把王南鸥生生拽下来的。回到大本营后半小时,狂风大作,遮云蔽日,几乎要把帐篷掀翻。若他们没有提前撤退,此刻早就葬身冰川之中。
登山难,折返更难。此后,王南鸥就经常跟他说,我欠你一条命。
回到北京他发现,他在北坡的系列照在不同摄影杂志上刊登发表。其中一张,就是未名峰这张,还被一个出版社要重新出版旧书,就挑走一张照片作为什么书籍的封面。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梁建生在背后运作的。这就是这个人独一无二的道歉方式,总是像一场场悉心安排的交易。
那年梁牧也二十一岁。书寄到他家,他分门别类收藏起来,一次也不屑于翻开过。他正急于寻找下一个出口,下一场冒险。
可大洋彼岸,十三岁的池羽正抱膝坐在家门口,等本地邮政的送货卡车一整个下午,把这本书送到。如同等一座完美的山漂洋过海,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等永远等不来的,来自亲人的爱意。
池羽的眼睛里正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绝对完美的山,原来是存在的,而且一直都在亘古时空中安静伫立。眼前的人,也是真实的。以科学家的严谨和梦想家的赤诚,在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彼时,他们处于人生不同阶段。而今天,他们在路口相对而望。并且,即将执手同行。
他突然哽咽,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眼眶湿润了。
“这是……”
梁牧也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喉咙发紧。
“是天意。”
*
那天,他们是在韩知夏家里吃了顿很迟的午饭,吃完饭以后,梁牧也带池羽又参观了储藏室,给他讲了每张照片、每块儿时雪板背后的来历。木板上,池羽和梁熠川的合照被钉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他说,葬礼没能让你去,实在抱歉。等过两天,带你去墓地看看他。
随后,韩知夏有事出门,池羽在客厅和饺子玩了一下午。而梁牧也走去客卧里,用电脑做了会儿工作。他这几个月在向晚工作室接的活儿还有点后续收尾工作,最近这一周为了电影的事情四处奔波,也已经拖了太久。
做人做事,都要善始善终。无论一次拍摄还是一场电影,都应该如此。梁牧也把这个原则贯彻到底。等太阳快落山,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发短信问黎向晚在不在工作室,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就打算出门。
推开客厅门的时候,下午四点的光穿过大大的落地窗。客厅里,饺子的玩具被丢得满地都是,饺子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池羽陪着他,也躺在地板一层瑜伽垫上睡着了。自己的杂纹白毛衣还穿在身上。两坨白毛都被镀上一层金边。梁牧也没忍住,拿出手机,悄悄拍了张照。
他还是没忍心叫池羽,可饺子听闻他脚步声,先叫了起来,把池羽也吵醒了。
梁牧也这才说:“去找黎老板说个事。你醒了,咱就一起走吧。”他想了想,才开口说:“医生有说……不要完全平躺。对恢复不太好。”
池羽摇摇头,又点点头。“嗯,刚刚忘了。倒是没什么感觉。”
“下次我提醒你。”
他还是有点迷糊,在去工作室的路上还在继续睡。梁牧也知道昨天他俩是折腾得有点过分,池羽这几天也是累惨了,就没叫他。
他是一个人进的工作室的门。
黎向晚也加了个班,正在审白天的拍摄成果。
梁牧也清了清嗓子,敲敲门。
“牧也是吧,进来吧。”黎向晚等候他多时。
梁牧也进来,在他对面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两个人先是简单讨论了一下上个月他给陈悦琪拍的一组照片。讨论完,梁牧也突然正色道:“其实今天这么晚过来,还是想亲口跟你说件事。”
黎向晚从电脑中抬起头看着他。都市丽人的外表背后是一晚晚精益求精地赶工的艰辛。她也有点疲倦,可态度仍然耐心。
“你说。”
梁牧也快刀斩乱麻,就直接说:“四年前,很感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加入你的工作室。最近一年,还允许我出去拍电影,一走就是三个月。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理解和宽容我,遇到你这样的老板很难得。可是这件事,我也想尽早告诉你。最近,我有了新的职业目标,大概就是从去年拍摄《攀》开始。之后我想做的项目,估计会牵扯更多的精力,会很难兼顾户外和棚拍。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