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祺看着杯子里蜜色的茶汤,静静一笑,眼神在暖黄的灯光下异常柔和:“明天你去送一送夫人,就说我有军务,抽不开身。她既然说不用告诉我,那这件事就不要提了。”
“是吗?”虞浩霆冷笑,手指用力点在那份报纸上,“那你为什么不来跟我说?要做这些。”
马腾皱了皱鼻子,神情像是在笑,又有点儿发苦:“这不是我们想起来的。川贝和蜂蜜是虞夫人带来的,夫人说快入冬了,您肺上有伤,叫我多留意。她说东西是给朋友带的,顺便拿点儿过来,让我不用告诉您。”
汪石卿只觉得他冷冽的目光扫得自己头皮发麻,但该说的话他必须说,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属下这么做,只是希望顾小姐能知难而退。”
“嗯?”
“知难而退?”虞浩霆咬牙重复了一遍。
“哦。”马腾答应着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晃了晃,又“啧”了一声,转了回来,“唉,师座,其实——”
“是,她若真是对总长情深义重,又何须计较一个名分?总长要是放不下她,大可金屋藏娇;霍小姐也好,别的名门闺秀也好,都不会容不下她……”
霍仲祺点点头:“你们有心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去睡吧。”
“汪石卿!”
马腾笑道:“您要是觉得好,明天我还让他煮。”
虞浩霆霍然起身,却见一个快走到门口的侍从官颇有些尴尬,不知是进是退:“总长,这是新印好的标准地图,您说要是有了……就给您送过来。”
霍仲祺摩挲着杯子,微微一笑:“难为你想得起来。”
虞浩霆点点头:“拿过来吧。”
马腾嘿嘿一乐:“川贝和蜂蜜是我找的,茶是小白煮的。”
那侍从官放下地图,赶紧低着头退了出去。
霍仲祺敲了敲杯子:“茶是你煮的?”
崭新的油墨味道弥散开来,淡彩拼就,曲折有致,这就是他们十年风霜十年戎马地定的江山版图,自今而后,唯愿金瓯无缺。
他那位贴身副官应声而入:“师座有什么吩咐?”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彼时年少,爱上层楼,他和朗逸在前朝的旧城垛上,看雪夜高旷,陵江奔流。他说:“江山不废,代有才人。秦皇汉武都以为是自己占了这日月江川,其实——不过是用己生须臾去侍奉江山无尽罢了,反倒是江山占了才人。”
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不知不觉,那首《菩萨蛮》就从笔锋中流泻而出,霍仲祺收起了游离的神思,搁笔喝了口茶,忽然便蹙了眉:“马腾——”
他听着他的话,心弦万端,有一根应声而断。
沙沙的雨线蔓延在无边的夜色里,灯光拉长了人影,案前一茎无花的寒兰,冷冽孤清。
断的那一弦,叫寂寞。
一直在门边默然而立的蔡廷初跟霍仲祺点了点头,也跟了出去,守在门外的马腾这回乖觉得很,殷殷勤勤地带路去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那年在绥江,莽莽山河银装尽覆,小霍问他:“四哥,你这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他说:“平戎万里,整顿乾坤。”
顾婉凝匆匆抹掉了落到下颌的一滴眼泪,强自委婉而笑:“你这里一定很忙,我来是私事,就不打扰你了。我答应了戴夫人,送……送他的灵柩去沣南,明天就走。”说罢,便抱了那条匣快步而去。
那年他七岁,父亲把他抱上马背:“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
“婉凝——”他低低唤了她一声,却无可安慰。
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
“我知道。”她起了雾的眸光照在他脸上,“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好,对不起。”她一边词不达意地说着,一边飞快地把那幅画收进条匣里。
他看着铺在面前的地图,忽然明白,这么多年,他和她之间隔着的——不过是他的江山,她的身世;她的患得,他的患失。
他想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事与愿违,他顾不得胸口惊痛,急急辩解道:“这件事是我莽撞了,四哥给我发了电报的,可没来得及,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