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那一年,父亲突然之间把全部的期望都放在了他身上,他渐渐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对他严苛得不近情理——她是要让父亲知道,只有他,才是真正能让虞家引以为傲的儿子。从那以后,父亲戎马倥偬常常把他带在身边,动辄经月不见母亲,他的世界开始变得无限大,大到已经看不见那些孩子气的心事。
他闹不起来,可他不信母亲不疼他。然而等他当真拗到第二天晚上还不肯吃饭,母亲也没有来看他,最后文嫂无可奈何的一句话差点让他昏过去:“夫人一早去了华亭做旗袍,说下个星期才回来。”
那年春天,他跟着父亲回到江宁,正好赶上朗逸的生辰,母亲亲手做了蛋糕。他明白,姨母病故,母亲自然要好好照顾朗逸,还有什么会比没有母亲的孩子更可怜呢?只是那一天,他忽然发觉,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提过他的生辰了,他想问,又觉得计较这种事情未免太幼稚。
他回去就撕了做好的功课,第二天故意跟老师闹别扭,把教他读《左传》的老先生气得胡子都在抖,只等着母亲来罚他。谁知道百密一疏,母亲一戒尺打在他身上,他居然哭不出来,他正琢磨着小霍是怎么做到的,母亲已经淡然抛下一句“补不齐功课,你就不要吃饭了”,就再不看他一眼。
他从来都应有尽有,又何必在意这个?
她该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但他们之间却像是从来没有真正的亲近过。从他记事起,母亲对他的态度似乎就只有两种:赞许,或者失望。他本能地希望她高兴,不管母亲让他学什么做什么,他都做到最好,只为了母亲点头赞他一句:这才是我的儿子。直到有一次,他看见小霍靠不可理喻的哭闹就让霍伯母百般疼爱娇哄的时候,他只觉得惊诧。
后来母亲带他们去教堂,他和朗逸百无聊赖捉弄了个胖修女,他是打定了主意准备挨罚的,没想到朗逸倚着母亲撒了两句娇,母亲不怒反笑,数落了他们几句也就算了。
他转身离开,不必看也知道母亲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何等的愤怒失望。
正因为他是母亲的儿子,所以母亲才对他格外严厉,这道理他明白。可他隐隐觉得害怕——原来他已经不会像朗逸那样和母亲说话了,他连小时候赌气不肯吃饭的劲头都没有了。
虞浩霆看着母亲眼中那一瞬间的黯然,忽然有些不忍,站起身来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您只想着霍小姐大方宽厚,可我倒怕婉凝容不下别人。”说罢,又正色道,“母亲,我想这件事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他再没有什么要和母亲说的心事,仿佛也没有人在意。
虞夫人面色一黯,冷然道:“你这是和母亲说话的态度?”
他以为他会难过,可是没有,都不重要了。
虞浩霆眼中的嘲色更重:“就像您一样吗?”
他拥有的东西已经太多,都不重要了。
虞夫人静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好,那就撇开我们和霍家的事情不说。论人才性情,庭萱也比那女孩子更配得起虞家少夫人的身份。你扪心自问,母亲有没有说错?”虞夫人说着,语气柔和起来,“就算将来你多偏疼那丫头一些,庭萱也不会容不下她。”
魏南芸也没想到,虞浩霆居然当面就驳了虞夫人的意思。栖霞的总管温乐贤回禀说,四少打电话回来吩咐他们准备顾小姐喜欢的菜式,虞夫人既不肯顺着儿子认可顾婉凝,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儿子闹僵,脸色一变,当即就去了淳溪。
虞浩霆讥诮地一笑:“母亲,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比利益更牢不可破。如果霍伯伯有比虞家更好的选择,他未必就想要我这个女婿。”
这小丫头倒是不简单。昨天那两个人回来,她在楼上隔着窗子看了一眼,虞浩霆拉着她从车上下来,那个如胶似漆的架势她都不好意思看。
“你能想到的事,难道我和你父亲不明白?”虞夫人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儿子,“这桩婚事就是要给霍家一个保证。只有虞霍两家的合作牢不可破,霍家上下才会在任何时候都站在你这边。”
这么多年,手腕高明的女人她也见过不少,应付男人,恩爱不衰的不是没有,但弃妇翻身的就罕见了。这女孩子居然能哄得虞家四少这样死心塌地,还要明媒正娶?
虞浩霆平静地看着母亲:“那您也应该明白,不管我娶谁,对霍家而言,跟虞家合作都是上选。我想,霍伯伯也明白。”
今年江宁的冬天格外冷,她拉了拉身上的雕花丝绒披肩,扶着丫头巧卉的手慢慢往回走,远远瞧见一辆车子开到官邸门前,下来的是个戎装军人,身形很有些眼熟。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虞夫人望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你应该明白,这件事不是你喜欢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的。”
“刚才来的是什么人?”进了大厅,她随口一问,边上的丫头立刻回话,“是霍公子。”
饶是虞夫人一向雍容端凝,也不禁有些愕然,虞浩霆却若无其事地放松了神情,眼中仿佛还带着点笑意,“其实我也不是不想结婚,只不过,婉凝不肯。”
魏南芸一听,不觉站住了:“霍公子来有什么事?”
这些日子虞浩霆在江宁的举动让虞夫人颇为满意,尤其是他把那女孩子搁在皬山没带回官邸,也算得体。不料,她刚一提起虞霍两家订婚的安排,虞浩霆竟然一口否决了:“这件事我已经和庭萱谈过了,我们不会结婚的。”
“霍公子说,要找顾小姐。”
顾婉凝并不知道,就在她生日那天,栖霞官邸有过一场不太愉快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