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仲祺一愣,见她两颊娇红,水汪汪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瞧着自己,心里一阵酥麻,连忙点头道:“那你稍等一会儿,我打电话叫人过来。”
两个人吃了饭出来,霍仲祺刚要给她开车门,顾婉凝却停住步子,想了想说:“你喝了酒,还是不要自己开车了。”
顾婉凝却摇头道:“现在还早,我坐电车回去好了。”说着,朝前面一指,“那边就有电车站。”
顾婉凝轻轻转了下杯子,抬手在杯子上虚划了一下,笑道:“白兰地我能喝到这里,这个还可以多一点。”
霍仲祺沉吟了一下,笑道:“好,那我先送你回去。”
“这餐厅刚开,知道的人少。”霍仲祺一边说,一边拿起酒杯冲她点了点头,“你能不能喝一点?”这家餐厅刚开是不假,但却不至于没有客人,只是他提前打好招呼包下全场罢了,连酒也是他提前预备好的。
初春的晚风虽然没了冬日呼啸凛冽的气势,但吹在人身上仍是寒意十足,他们在站牌下等车,霍仲祺背对着风口挡在她身侧,顾婉凝向他柔柔一笑:“没关系,刚刚才喝了酒,我不冷的。”
顾婉凝抿了抿唇:“还真是最好的。”说罢,又看了看周围,葡式餐厅不像法国餐厅那样精致奢华,即便她穿得简单,也不算失礼,四周的壁纸是轻暖的粉红色,许多装饰都和海洋有关,不知道餐厅主人是不是还在追念早已湮灭了几个世纪的帝国荣光,只是其他的桌子都是空的,她不免有些奇怪:“今天是礼拜六,居然没有什么人。”
暖黄的灯光下,她眸光莹亮,面上如同被胭脂晕过,颊边、眼尾都泛着淡淡的荔红,那娇润的颜色直从他眼里沁到心里,霍仲祺连忙移了目光:“就是刚喝了酒,才怕吹风。”想了想,又正色道,“我也看出来你能喝一点,不过,你一个女孩子以后跟人在外头吃饭,最好不要喝酒……”
霍仲祺无所谓地一笑:“我叫他们选一瓶最好的来,怎么了?”
他正说着,忽然觉得顾婉凝打量他的神情有些怪异,便住了口,“怎么了?”
顾婉凝对葡国菜印象不多,只记得鳕鱼和葡挞,点了这两样,其他的便索*给侍应。等侍应生过来上酒,顾婉凝瞥了一眼那酒,却有些吃惊,葡国自产的白葡萄酒按理说也不错,可那侍应取来的却是一瓶旧年的罗曼尼·蒙哈榭,她忍不住对霍仲祺道:“酒是你点的吗?”
顾婉凝眉眼之间俱是忍俊不禁的笑意:“我在听霍公子教训呢。你这个样子,倒跟我们那个舍监差不多。你放心,旁人可拿不出这样好的酒来给我喝。”
她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这么说,我妈妈的爱是不够包容忍耐了?”
霍仲祺一听,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分明是自己约她出来吃饭,又特意备了酒,这会儿反而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说教。
他并不信仰基督,那天却引了一段《新约》:“哥林多前书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顾婉凝犹自抿唇笑道:“不过,你今天运气倒好,没有碰到我们的舍监,下次要是被她撞上,才有得你受。之前我们宿舍有个女孩子晚了五分钟回来,被她数落了半个多钟头才罢休,从《圣经》一直讲到《朱子家训》。
她追问:“那你呢?”
“还有一次,董倩的男朋友来找她,被舍监截住了,把籍贯身世、部队长官全都查问了一遍才放过。后来董倩跟我们说,那位汤少校的事情,恐怕连她知道的都没有舍监清楚……”
他的回答并不让她满意,他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很多种,即便是爱,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方式。
霍仲祺望着她笑语盈盈,心思却只停在那句“下次”上。
一直到她十四岁生日那天,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于是直白地问他:“你是不是爱我妈妈?”
下次?
对她而言,他与其说像一个父亲,倒不如说更像一个老师。不是他不够疼爱她,而是从母亲离开的那一刻,她就在小心翼翼地度量着这疼爱的尺度。她知道,他对他们并没有义务。她不愿意再给他添任何麻烦,她不挑剔,没要求,弹琴跳舞读书,用各种各样的事情来消磨精力和时间。他尽量扮演好一个父亲的角色,她便努力去做一个最乖巧懂事的女儿。
他没听错,她是说下次,她愿意他再来见她吗?那么,别说是被舍监教训,就是枪林弹雨里要他冲过去,他也肯的。
“疏影的小词填得很有心思。”他谈到母亲,就像说起一个深镌于记忆中的挚友。父亲总希望给她最好的教育,她知道,他大约是很希望她能像母亲一样,否则,他就觉得有愧于那个风华卓然的女子。
“零零”的电车声响惊动了心潮起伏的霍仲祺,两人上了车,售票员打量了他们一眼,对霍仲祺道:“长官,买票吗?”
“父亲”沉默温雅,和记忆中宠溺纵容她的那个人全然不同。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能耐心地照料她和旭明这么多年——只因为母亲在他生命中短短一瞬的惊鸿照影吗?
霍仲祺点了下头,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递了过去。那售票员看了看他,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却不去接他的钱。顾婉凝连忙从手袋里找出几个铜元来:“双虹桥。”那售票员又觑了觑霍仲祺的脸色,才接了钱撕票给她。
自母亲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淘气过了,一次也没有。从她在报纸上看到那张婚礼的照片开始,她就知道,所有事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