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以为他再不会来见她了。
陆军部此时只有当班的机要秘书和话务员屋里还亮着灯,四下里一片寂静,树影婆娑,风露清寒。虞浩霆慢慢在庭院中踱着步子,一眼瞥见廊下的几盆菊花开得正盛,便想起中秋那天在绥江行营,顾婉凝立在一片锦绣斑斓的秋菊之间,她含羞一笑,身畔的繁花就都谢了。
那天,她正替杨云枫系着衬衫上的纽扣,他忽然又满眼笑意地吻了下来,方青雯娇嗔着躲他:“别闹,我真的要迟了。”杨云枫却不听,握着她软软的腰肢不肯放手,眼中笑意流转:“我难得有一天假期,你别去了。”
虞浩霆过了一点钟才躺下,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了一想,干脆披衣起身走了出来。卫朔原是和衣睡在外头的沙发上,一听到声音立刻就醒了。虞浩霆冲他一摆手:“你睡吧。我就在外头走走。”
方青雯懒懒一笑,去掰他的手:“谁叫你今天才说?我可来不及找人替我的班。”说着,便朝外头扬声唤道,“秋姨,盛一碗桂花酒酿圆子来。”
秋色越深,夜就越长。
秋姨应着声端了吃食进来,见他们两人这个情形,不由低头暗笑,杨云枫只好放开了手,由着方青雯从他怀里逃开了去。
汪石卿从杨云枫嘴里也问不出更多的缘由,他在办公室里沉吟许久,一会儿想起虞靖远去国之前的托付:“你也不能让他闹出什么事来。”一会儿又想起龚揆则的话:“这女孩子留不得了。”——这几个月来,虞浩霆几番喜怒莫测都是为她,却不说别的,单是因为一个女人能这样分他的心,也真是留不得了。
方青雯涂着口红,从镜子里瞧见杨云枫靠在窗边,只是望着自己,转脸笑道:“圆子是我自己做的,酒酿也是我托同乡从家里带过来的,你尝一尝?”杨云枫听了,轻轻一笑,便坐下来细细吃了。
虞浩霆又是一连数日都待在陆军部,且沉默寡言,即便是邵朗逸通报北地一切顺遂的密电,也没让他面上多添一分霁色。郭茂兰再三问杨云枫,杨云枫除了一句“是顾小姐的事”,便再不肯多说。郭茂兰心下纳罕,从绥江回来还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之间又闹到这个地步?
方青雯见他一口一口吃得十分认真,不由好笑:“甜吗?”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叫一个女人逼成这样。
杨云枫抬眼笑道:“不如你甜。”
他只好走。
方青雯极柔媚地瞟了他一眼,便要拎了手袋出门,不防却被杨云枫拉住了,她微一蹙眉,眼神里头半是无奈半是撒娇,在杨云枫颊边柔柔地印了一抹珊瑚色的唇印:“你一个男人,还是个扛枪的,怎么比女孩子还缠人?”
他怕她又说出什么叫他恼火的话来,自己一怒之下会伤了她;他怕她真的对他说,她一直都是在敷衍他。
杨云枫手上用力,方青雯身子一轻便被他揽在了膝上:“我说真的,你别去了。”
他只好走。
方青雯一双狭长的凤眼垂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舍不得不要她,也舍不得伤了她。饶是他盛怒之下,一见她颊边的指印也仍是心中一疼,先就懊恼自己手上失了分寸,竟这样重手。
杨云枫在方青雯额头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回头我忙起来顾不上你,你整天在仙乐斯我可不放心。不如我们结婚,你以后都别去了,好不好?”
他舍不得她。
他目光中柔情款款,方青雯却依旧垂着眼睛,并不看他,杨云枫便伸手去触她的唇:“快说好。”
可即便是知道了,他又能怎样?
方青雯没有说“好”,反而从他怀里缓缓站了起来,她面上仍浮着笑意,声音也还是一样的沉妩:“有件事我从来没问过你,你多大了?”
她日日在他身边,语笑嫣然,温柔婉转,那样的情致万千……难道都是他自欺欺人吗?他这样的一厢情愿,以至于他根本没想过要去分辨,或者,是他太想要她了,他根本就不愿意去分辨。若不是那天她慌乱之间,话里出了纰漏,恐怕他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杨云枫抚着她搁在自己肩上的手,皱着眉笑道:“怎么了?现在就要合我的八字?”
他竟一点儿也没有瞧出来?
方青雯笑意阑珊地看着他:“你有没有二十五?”
他若不是疯了,怎么会一点也瞧不出她对自己的虚与委蛇?她根本就没想要留在他身边,她不惜作践自己的身子,也不要他的孩子。
杨云枫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褪了下去,极快地说了一句:“二十四。”
他一定是疯了。
“你上个月给我过的是二十七岁生日,你还记得吧?”
顾婉凝不禁愕然,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却已走了。
杨云枫也站起身来,揽住她的肩,笑道:“我就是听人家说‘女大三,抱金砖’,所以才想早点把你娶回家去。”
虞浩霆凝视着她,忽然撩起她肩上的一缕青丝深深一嗅,手指用力捻着她的头发,“我要是疯了,也是你逼的。”他说罢,深深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眼瞳中愠怒已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