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倒是上得顺利,尤其是这一趟车上的旅客不多,茉喜和凤瑶可以松松快快地并肩而坐。茉喜这是生平第一次坐火车,然而一点快活的意思都没有,当然是因为丢了那只大皮箱。
凤瑶乖乖地答应了一声,果然是手摁着大包袱一动不动,并且特地伸出一只脚,紧贴了包袱下的大皮箱。
她颇想埋怨凤瑶几句,可凤瑶垂头坐在一旁,始终像是含着一包眼泪,让她没法再开口。幸而方才那一场骂得爽利,出了她胸中一团恶气,所以现在即便是不埋怨,她也能心平气和地坐得住。
两人走到大街上,因为都没坐过电车,所以便叫了一辆洋车,两人挤着并肩坐了上去。及至到了前门火车站,茉喜只见火车站内外人头攒动,站在高处向远一望,黑鸦鸦的全是人脑袋,便从小口袋里取出了几块零钱,又把凤瑶拉到了候车室门口。把手中的大皮箱往凤瑶面前一放,她又将凤瑶肩上的大包袱也拎下来放到了皮箱上,“我去排队买火车票,你站在这里不要动,等我回来!”
及至火车开出一阵子了,凤瑶感觉自己的心气也稍稍平定些了,这才忍着眼泪开了口,“茉喜,我对不起你。”
此刻,这一卷子钞票,算起来能有个一百多块钱,成了她和凤瑶的救命钱。茉喜把它很妥当地藏在了箱子底层,而箱子里除了这卷子钞票之外,还有凤瑶的几样小首饰,以及两人的换洗衣服。凤瑶的衣服不少,昨天被茉喜打了个大包袱,背到当铺全换成了钱——也没换出多少钱,无论什么好东西,只要一进当铺,就立刻变得一文不值了。
茉喜打开腿上的大包袱,从里面掏出了一包鸡蛋糕,“这又是哪儿来的话?”
这钱本是她的体己,她要留下独自受用的,然而事到如今,独食是吃不成了,明说它是万嘉桂留给自己的,凤瑶听了怕是也要犯疑惑。于是带着钞票跑去见了凤瑶,她故意做出满脸喜色,说这钱是自己在白二奶奶屋里翻出来的。白二奶奶的屋子虽然是早被亲戚们搬空了,可是犄角旮旯毕竟还没被人扫荡过,藏了一点钱也不是很稀奇。
凤瑶不敢抬头看她,垂眼盯着自己的大腿小声说话:“现在你连件厚衣裳都没有了。”
凤瑶在这里生这里长,要说走,是舍不得的,可舍不得也得走。临走之前,她一个人踏遍了宅子中的每一寸土地,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流眼泪。茉喜则是没有工夫陪着她临风洒泪,快手快脚地跑回她住过的冷宫小院,她从炕洞里刨出了一卷子私房钱——还是那时万嘉桂偷着塞给她的,说是让她随便花,花没了还给。可是她哪有机会,又哪舍得花呢?
茉喜揪了一块鸡蛋糕扔进嘴里,“你不是也没有吗?没事的,等咱们到了地方,买些棉花买些布,我会做针线活,给咱俩一人缝一身小棉袄。”
几日之后,在寒风凛冽的初冬时节,茉喜提着一只大皮箱,凤瑶背着个大包袱,两人如同一对寒鸦一般,瑟瑟发抖地启程前往了火车站。家里的一切全扔给了看大门的老头子,而她们这一走,房屋往后就改姓了比利时,和她们是再无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说到这里,她扭头看了凤瑶一眼,“万家让你去,你不去,好好的大小姐不肯做,偏偏要跑出来去当教书先生。你当讨生活是那么容易的?”
凤瑶慢吞吞地答道:“是在河北,几百里地之外呢。”
凤瑶有凤瑶的主意,所以听了这话,她不辩驳,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又道:“你往后别提万家了。”
茉喜看着凤瑶,“远?有多远?”
茉喜一直盘算着要在凤瑶和万家之间狠劈一刀,劈出个利利落落的一刀两断,故而听了这话,她连忙又问了一句:“你不要万大哥了?”
这回挂断电话转向茉喜,凤瑶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又有活路了,只是远了点。但是可以保证去了就能有人要,不会再被校长打发回来。”
凤瑶又一摇头,低声说道:“我总觉得和他在一起的那大半个月是梦,梦一醒,这人就消失了。”
然而迟疑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凤瑶随即一口答应了下来。
茉喜跟着她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一口气是为谁而叹。这些天来,她跟着凤瑶忙,为着凤瑶忙,总有凄风苦雨,总是走投无路。熬到如今告一段落,她收敛心思,又可以安安静静地去思念万嘉桂了。
凤瑶非常沮丧,往何宅打去电话,向她的何同学报告了今日情形。那何颂龄对凤瑶倒是很同情的,听了凤瑶的报告,又感觉自己丢了面子,所以一夜过后,她不知是设了怎样的法,居然劳动了她一位在教育局谋事的表哥,又给凤瑶寻觅到了一份空缺。只可惜这空缺在各方面都不甚完美,以至于凤瑶听了条件之后,不由得有些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