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又磨蹭了一下,站在客厅里,脖子仰着望着毛头的门。等了又等,终于说:“毛头,妈妈走了哦!”
房子还是从前那套房子。结婚时候欢天喜地的新公房,现在看看,那么小,那么旧。沙发还是十年前那套,垫子颜色都磨旧,电视机柜当年是张启明的木工小兄弟打的,她眼看着他们漆的漆,现在剥剥落落,一处处露出了本来的木头颜色。
这一声“妈妈”一出口,一家三口的心同时颤了颤。毛头的背抵在房门上,脚顿时一软。他的脑袋“嗡嗡”直响,天地缩小再缩小,仿佛旁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良久良久,等他回过神来,门外已经一片寂静。毛头疯了一样打开门,果然一个人都不见,只有一个纸盒,孤零零放在桌子上。打开盒子,里面有四套nike的运动服,款式一样,尺码不同,从150到180各一套。毛头鼻子一酸。
杨敏也就着灯光看进来。张启明年轻时候绰号是“猴子”,人精精瘦,现在倒是胖了点,三角眼下面的脸颊上面有了几辆肉。看得出染黑了头发,但是到底是老了。杨敏心里一阵难过:他老了,自己难道不老么?
张启明哼着小调回来的时候,看到毛头呆呆捧着衣服,心里也有点不忍。杨敏这次主动上当,表现蛮好,张启明也有点唏嘘。从前对杨敏那么硬,除了感情破裂的仇恨,更重要是这个女人过得比自己好的气不过。但现在,自己什么都有了。儿子,钞票,还有个比杨敏好十倍的关爱萍,闷在胸口这十年的恶气也出得差不多了。现在看看杨敏,倒觉得有点可怜了。
张启明强压情绪,记起这次自己要伏低做小,于是换上笑脸:“哦哟,你回来啦,怎么电话都不打一个,这么晚来啊!”
“总归是你妈妈,”张启明摸着毛头的头,“下次不要躲起来不见她,她等下回日本,你想见也见不到了。听到伐,儿子?总归是你妈妈呀,啊?”
这只女人辣手的。张启明脑子里精光一现。一直叫小舅子骗自己还没回来还没回来,结果来个突击检查,张启明心里一阵恼火,又一阵庆幸。还好自己早有安排,否则被抓了个现行。
但张启明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打多久。第二天,杨敏出租车开到楼下,他揣着结婚证户口门兴冲冲出门,哪知道车越开越不对。
张启明闻讯赶来,右脚棉拖鞋脚跟还没塞进去。走到门口一看,只见到杨敏红大衣、黑高跟,妆化得服服帖帖站在门口,似笑非笑看着张启明。
“不对么!”张启明看着窗外叫起来,“师父,你去哪里啊?这不是民政局的路啊。搞什么啊,你上高架了,你册那开到哪里去啊?我投诉你哦!”
“老张!”毛头大叫一声,就冲到自己房间反锁上了门。
杨敏一把拉住他:“你不要乱叫。我带你去看医生,我有个小姐妹的哥哥是肿瘤医院的专家,我带你去找他。”
那张一笑起来,丹凤眼的四周鼓起了皱纹,鼻子却红彤彤,大红嘴唇颤巍巍。那只挡着铁门的手,伸上来要摸毛头的头。毛头愣在那里,直听到“毛头,你长这么高啦”一句话,才惊吓一般地跳了起来。
张启明目瞪口呆:“搞什么啊?我不要去看医生!我……我一直不是在那里看的,我原来那个医生很好的,我一向是找他的,我就相信他。”
但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从肖涵家吃好肉汤团回到一楼,张启明一脸酒气先推门而入,毛头刚刚想关门,只觉得铁门被人按住了。走道里的感应灯本来已经灭了,毛头紧张地手一抖,铁门“桄榔”一响。突然照进来的灯光里,印出来门口一张脸。
“你什么癌?”杨敏盯着张启明,忽然问。
魂斗罗的音乐噼里啪啦,毛头把三十条命都用光都不敢回头,怕自己的泪痕不够干。
“我,我……”张启明一激动,结巴了,“我胃癌,胃癌!”
肖涵不玩了,从沙发上向他挪了一点,看着毛头一个人玩。良久良久,摸了摸他头:“毛头,你可以想她的。你要是想她,你到时候就跟她说。”
“对呀,这个刘医生,是上海胃癌第一把刀,我也是托我小姐妹他才肯给你看的,机会难得,平时他专家号抢都抢不到!”杨敏说得让人无法辩驳。
毛头愣了一愣,竟然觉得自己有点想哭,于是赶紧大笑来掩饰,一边手上熟练地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大叫:“我30条命!”
张启明此时恨得八爪挠心。他明白了,杨敏从来没相信过他,就等着这样看他笑话。想想也是自己大意,过年过得昏头了,做戏没做足,早知道就应该化化妆,放点病历卡药在家里。现在怎么办?定在杠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