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明有没有得病,她心里早就起了疑虑,但她想的是,这次叫自己回来,估计就是为了给毛头找后妈了。
但是来了几次,在暗中没看到毛头,倒看到了几次张启明。一次,张启明跟几个兄弟勾肩搭背出门,哈哈大笑,中气十足,看不出半点绝症的样子。另一次,张启明跟在一个女人屁股后面欢欣雀跃出门,杨敏只看一眼,就认出是原来厂里那个厂花关爱萍。
找后妈也没什么,问自己要点钱也没什么,就当自己随份贺礼。而且这样的话,毛头跟自己去日本,就更顺理成章了。想到这里,杨敏就激动起来。
张启明在看杨敏,杨敏也在看张启明。杨敏其实回来已经好几天了,刚下飞机那天,她就赶来新村,其实想的是,能不能在暗中先跟毛头认一认。那么多年没见儿子,她心里的愧疚、期待,像正在擂鼓的锤,喷薄而出。而且,她也想好了,既然张启明得了绝症,自己就把毛头带去日本,给他一个更好的未来。她知道张启明肯定不愿意,所以最好,先和毛头达成协议。毛头也大了,只要他站在自己这边,张启明自顾不暇,也回天乏力。
一个人在异国已经快十年了。十年了,说说容易,但每一天,一分一秒,到底怎么过来的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年轻的时候心野,浑身都是不服输的劲,用锋芒抵雨雪风霜。但现在,似乎什么都有了,才发觉还少一个亲人。还少毛头这个亲人。
杨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起伏,张启明看得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年轻时候杨敏是只小辣椒,心里想点什么,脸上喜怒哀乐马上反应出来。现在倒是有点端庄像,什么都看着淡淡的,让人猜不透心思。
杨敏此刻看着张启明,心里在盘算,不如自己倒从张启明这里下手。毛头看到自己就像踩到电门,看来母子感情要重新培养不容易,他未必肯跟自己走。倒是张启明,人家都说“有了后妈就有后爹”,既然有了新欢,毛头自然就变成了他追求新生活途中的拖累,说不定倒能让他松口叫毛头跟自己走。
张启明手在膝盖上磨着:“医生说,现在有个什么新药,让我试一试,试的好呢,再活个十年二十年没问题。所以呀,我就想,对吧,你看看,我们去把手续办一办,你资助我点?”
不就是要点钱么,给他好了。杨敏打定了主意。
杨敏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医生现在怎么说呢?”
但以防他狮子大开口,倒要想点主意。
张启明心里一惊:“没有没有,刚刚喝了两杯酒,看着面色好,其实不好的,面皮黑的,黑的看到么?”
“这样吧,启明,你的医药费,我来出,好不好?十万块够不够?”杨敏说得很陈恳。
两个人各怀心事,相顾无言。良久,杨敏才问:“听说,你生毛病了啊?我看你气色不错,应该恢复得挺好?”
张启明开心起来,但脸上装作不情愿:“差是差不多。唉,我要是有别的办法,不好意思跟你开这个口。这样吧,杨敏,你放心,你想要离婚,我明天就陪你去民政局离婚,我不会再拖你后腿的。”
杨敏看到张启明怒气冲冲的样子,虽然心里也渴望毛头出来,但还是拦一下:“算了算了,他不出来算了。”
“好呀,那我明天早上来找你,十点钟你方便么?你现在还上班么?”杨敏问。
“读初一了,”张启明的心忽然也软了一下,多少年没有心平气和谈儿子了,“成绩一塌糊涂,老师三天两头告状,不讲了不讲了。”走到毛头门口,刚想开门,发现门被反锁,于是砸起来,“毛头,开门,出来呀!你只小赤佬躲在里面做啥?我叫你出来听见没有?!”
“上什么班,拉倒,下岗多少年了。前两年这里晃晃那里弄弄,打点零工呀,现在生病了么,就家里混混好了,”张启明眼见计策得逞,眼角忍不住上扬。
杨敏的目光盯在了毛头紧闭的门上,轻轻说:“儿子呢,叫儿子出来呀,我那么多年没见他了。现在应该读初中了吧?”
杨敏眼睛再在整个客厅扫一遍,确认没有看到任何跟药有关的东西。她站起身来,把包挎起来,指着带来的纸盒说:“这是我给毛头买的,不知道尺寸合适么。我总归以为他还小,今天一看,快比我高一个头了。”
张启明立刻进入哭穷模式:“怎么办呢,没本事呀,住住爷娘留下来的旧房子,不像你……”讽刺挖苦的话刚刚到喉咙口,被硬生生压下去,“不像你,哦哟,还摩登漂亮来,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不能跟你比啊。”
张启明心想,你个一米五八的小矮人,不比你高还行。但脸上堆笑:“哦哟,你破费了,毛头肯定喜欢的。”
杨敏眼睛一热,看到毛头的百感交集,面对旧光阴的相顾无言。她不知道是不是冷,竟然身体有点发抖。跟着张启明到沙发上坐好,把一杯开水握在手里,才开口说:“你们倒是还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