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干一会儿活,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擦了泪接着干。
那些尸体俱为惨死。而端午毕竟是个孩子。
这两个时辰“运尸”,本是她自找的麻烦。
她特为把那四个女奴拖到了一间房内,并排放着。
但她也一并记在蓝眼睛和小松鼠帐上,恨他们恨到刻骨铭心。
她憋足一口气,把所有尸体都平放在地上,再用毡子裹了每个人头面。
厨房边上有口井。西域干旱,端午踩了半天,才打上来一桶水。
她把所有屋子翻了一遍,找出几十条毡子来。
井水冰凉,正好给病人用来退烧。
端午寻思着:不能让尸体们那样歪七歪八横着。人死,也要有个样。
她在厨房里挑了两三把刀,藏在身上。还把一个吊肉尖钩取下来,当簪子插在浓密的发髻里。
房顶,可以了望远方。她站了半天,却连只兔子都没瞧见。
忙完这一切,天都快黑了。嗅到血腥气的秃鹫,在驿站周围盘旋。
箱笼牲口什么,都被一扫而光了,不过那辆棚车,虽没了马,却留下了。
端午决心不给驿站外火把点火。她反锁上门,在入口处,楼梯角,凡是人能行路的通道,摆上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这样,即便有老鼠经过,端午也能听到动静。
端午不知燕子京何时复原。她用麻布遮住口鼻,在客栈四周转悠了一遍。
她抱着一锅萝卜,跑到了楼上。
午后,起了西北风。黑风呼啸扫过戈壁,像是哭泣的声音。
点上油灯,见燕子京正熟睡。他睡着时,看上去不凶恶,也不怪癖,倒有点像孩子。
她方才在厨房内费时多,除了磨石头,还磨了不少胡椒面,全藏在荷包内。
她曾听仆役说起燕子京属羊,掐指算算他才二十岁。端午从前看他,怎么都觉得他不止。但今晚端详,他也就是那岁数。她不懂:燕子京在繁华的大都吃喝玩乐,做什么生意不能赚呢?他非要跑关外,来西域,做人贩子,惹匪帮!自作孽……然而,她现在并不希望他不可活。在这个豺狼虎豹横行的地方,别人也未必比燕子京好。
端午给他盖好毡子,才弄出点厨房里搜罗来的碎羊肉,咀嚼着下咽。
她最讨厌欠人。这几天索性还清了欠他的,以后他便不能再说嘴。
燕子京没答。看来那药粉真有点效力,他睡着了。
她大着胆子,碰了下燕子京额头,还是烧得滚烫的。
她气得骂:“你刚怎么下来的呀?”
她绞了把井水手巾,放他头上。燕子京嗯了一声,像极其痛苦。
燕子京步子沉重,端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炕。
端午想:那药粉好像也没什么神奇。寻常发烧,吃副煎药都能退些热呢。
端午用拳头使劲替他砸砸背,而后连扶带拖,哄他上楼。
她要照顾病人,没地方睡,就把那裘皮,铺地上当床。
他咳嗽了一阵,像是呛到。也坐不住了,只得趴桌上。
她感到身下裘皮里有些零碎,摸了摸,还真有。她取出小刀,偷偷在里子上划了一道,暗暗好笑,原来那裘衣里面,缀缝着十几根黄金链子。如此推测,燕子京行李里边,还有一些他素日就藏好的财物。应了一句话:瘦死骆驼比马大。燕子京无论如何悲惨,都不至于上街讨饭去。
燕子京颤手拿碗,吃了半包药粉。他停了一阵,似在犹豫,又仰脖子,把剩下半包也都吃了。
她睡了一会儿,总不能入眠。月黑风高,虽然屋子里还有个活人,但她不踏实。
“我跑去哪里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爷,您临终那么惦记我这个货物,我还能跑吗?对不起,这……这满屋子的人,我还没工夫清。你不嫌,赶快吃药吧。”
她又爬起来,看看燕子京。他的嘴唇烧出两个泡来,那滚烫的红色,从脸部到头颈,连手都烫得惊人。端午心惊,若这样下去,他过不了今夜的。
燕子京神游一般,糊里糊涂,等她走近了,他才直着眼说:“怕你跑。”
以前,腊腊也发了一次高烧,烧了三天三夜。端午每夜都用凉水擦她的身子……
“你不能在那里躺着等我?”她埋怨。
可是,腊腊是个女孩,燕子京是个男人。而且,燕子京……还是个不让端午喜欢的男人……
定睛看,坐着那个不是死人还魂,而是燕子京。
端午咧了咧嘴,眼珠子转转,想:还好我不喜欢。若是喜欢,倒是不好意思了。
她“啊”一声,差点没把热水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