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嗓音低沉:“昆山玉,以此河之子玉为最上品。从古到今,我们和田的姑娘和妇人,都在月色下,到这条河中捞取美玉。我母亲说:美玉乃是月的魂魄,凡是月光最明朗的地方,就会藏着好玉石。然而,玉和珍珠一样,也是汇聚天地之阴气,所以这样的工作,只有女子才最能胜任。端午,你说,你会像喜欢合浦珠一样喜欢昆山玉吗?”
她大声答:“方才有条大鱼……”脚跟打滑,她倒在水中。
大河哗啦啦冲刷河道,雪山在水里斑斓倒影。若隐若现的光斑中,竟伫立着一个个赤身的西域女子。她们抱着淘箩,不时俯身,步步前行,任由雪融冰河漫过腰腿。夜色中,女子们的裸背,散发着玉一样的清辉,令人忘却杂念。她们的头上,缠着色彩鲜艳的头巾。远远看去,就像成群天女下凡玉河,又像是散落于激流中的花朵……
尉迟不要人背,以超乎想象迅捷,拽行到河滩。
半片轻云,抚过银蟾。玉龙喀什河更像银河。端午居高临下,看清河中景象,不由惊叹。
端午露水,一手拿杖,一手抓快石头:“玉!城主,我找到了一块玉!”
端午随着他转过河弯转角。尉迟迎风站住,向她点头。
尉迟笑而摇头:“那不是玉。快上来!”
那尉迟手中持了根及腰的银杖,微微一笑,便向前走去。手杖敲击石子,叮咚作响。
端午心思百转,露齿一笑。几个人顺着河岸下去,好像也要找“大鱼”。
她旋即离开他,背过身去,挥舞起柳条,重重踩那些坚硬的碎石。她突然歪了下嘴,原来是鞋底忽然穿了个孔,露出两个脚趾头来。她吐了吐舌头,装作若无其事,回头看尉迟。
端午被带到一间烧火木屋,尉迟给她喝了点鱼汤。她问:“危险过去了吗?”
他发出一声长啸,车停在河谷碎石滩上。端午率先跳出了车子,她看似顽皮,捉着尉迟手中那根柳条。尉迟想要将柳条送给她玩,身子向前一倾,端午顺势扶住了他。
“嗯。过去这些河滩,常有野猪,野狼出没。也许是在山中太饿,才会下山的。他们一时惊乱,不足挂齿。”尉迟语气稳妥。
尉迟注视她说:“这就是玉龙喀什河。突厥语是白玉河。没有它,就没有昆山玉。”
端午寻思,要不要告诉他小松鼠的事?如果……他不能饶恕小松鼠呢?小松鼠……究竟做了什么?她飞快坚持了方才决断:即便是小松鼠有滔天大罪,她不愿成为揭发他的人。
那条大河在月下闪着无数银色的光点,川流不息,宛若生命。
她不想让尉迟看出来,也亏心于面对这蔼然微笑,她只能装瞌睡。
那火花留在少女脸颊上,又被她那双清亮的眸子,抛给前方广阔的大河。
尉迟似不忍心唤醒她。端午真要睡着了,他才来拍她:“回去了?”
牛车如风驰电掣,月光一路相伴数十里。和田的月色,先是绿洲沙枣树冠的明媚,而后是千寺遗址边缘的皎洁。当夜行人逐渐抛离了城池,巍峨浩荡的昆仑山脉连绵而出。那时,雪峰如银,月色如银。端午的魂灵,被这种自然美景,激越出狂喜的火花。
连上车,她都是疲倦样子。牛车停在尉迟府前,她才彻底睁眼。
他柔柔于掌上一掂,那柳条尖被抛,飞触牛尾。“唰”地一声,两头牛齐齐发力,向东驰去。
天还漆黑,月影朦胧。
尉迟无意一笑,从袖中抽出根长绿柳条。
尉迟不急于下车,凝视她,认真说:“端午,我会让你留在这里。"
“我?”端午偏头。她好像已从痛苦中解脱,一脸清爽。
她脸上发烧,那不是少女怀春,而是出于愧疚。
尉迟莞尔:“不是有你吗!”
从金刚顶阴影下,闪出来一位牵马的年轻人。
端午好奇问:“我们不用赶车人?”
此人面如冰玉,语气更冷:“那可不是你说了算,无意哥哥。”
尉迟公子扶着端午上车。他身子滞了一滞,以臂力划入座。
尉迟沉默片刻,懒懒笑道:“是子京?看来,你的酒量见长,功夫也见长了。”
边门敞开,门外侯着一辆由两头健硕的白牛拖着的牛车。
端午伸头。天哪,燕子京……他没有醉……?难道,他一路跟着他们?
他们出了一座由毕波罗树围成的拱廊,到了黑石砌的金刚顶下。
燕子京冷笑:“我酒量没长,只戴了个解酒用的戒指而已。我听说,采珠司有人不断打听你,所以借这丫头来试探。果然,公子无意,处处有心。你让老头送上珍珠的时候,我就知你想跟我玩。伸手就摔断项链的人,哪能被你差遣去蒙古王廷?”
端午忽然觉得他的步态并不沉重,反而显得安稳轻松,感到自己也是白操心,不由一笑。
尉迟保持笑容:“子京,你实在聪明。我是和采珠司有渊源。然我这种白手起家的人,总爱对发迹历史讳莫如深。我刚才确定端午是故人之女。本想等你休息好后,才找你商量。”
他沾上污泥的长衣裾,拂过青草,有簌簌之音。
“我已休息了个够。你拒绝帮我,我不能强求。我比你们早回到城里。仆人们已尽数在城门等候。这女孩是我的货。我现在不乐意卖她,也不会把她送你,因为你终究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