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赶尽杀绝,又为安抚人心留了伊稚斜这颗独苗,但单于庭的风向,却也自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上单于之时,左贤王军臣一脉主张西进,右贤王一脉则主张南下;
老上单于却并未曾顾此失彼,而是将西进、南下的战略任务,分别交给了左右两系一同进行。双头鹰政策,也正是在那样的背景下逐步成型。
老上单于曾说:汉人强大的速度,是草原之民永远都无法企及的,所以一定要通过频繁侵扰,乃至大举入侵,来拖延汉人强大起来的速度!
但强大匈奴自身,却绝不能通过效仿汉人,而是应该西进。
要去遥远的西方,吸取沿途万邦的能力,来走出一条和汉人截然不同的强盛之路。
现如今,老上单于不在,军臣单于取而代之;
曾经,为寻求强大自身之法,而定下的西进之策,却成了军臣笼络诸部头人、牟取利益的猎场。
为了压制汉人而制定的南下侵扰之策,更是成了军臣口中,费力不讨好的下下之策;
便是此番,若非汉人换了个小皇帝,匈奴需要通过一场胜利,来巩固自己在汉匈‘兄弟之国’中‘兄’的地位,军臣怕是依旧不肯发动这场战争。
即便眼下发动了,也依旧是像个寻常头人、小王一样——为了保存自己的力量,而让右贤王一系的政敌去攻打汉人。
这样的眼界、割据,真的很让伊稚斜怀疑:这,真的是英明睿智的老上单于,为大匈奴留下的继承人吗?
在这样的单于带领下,游牧之民,又会何去何从……
“屠奢。”
“军臣此番,显然是要屠奢去和汉人打个两败俱伤,然后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屠奢作战不利,军臣必定会以此发难,以‘不可力敌’乃至‘怯敌’为名,进一步压制屠奢;”
“可若是屠奢拼死血战,等军臣跳出来抢走我们的战果,那屠奢此战,可就是得不偿失了啊……”
屠奢,在匈奴语中,是贤者、智者的意思。
具体到眼下的语境,显然是兰德勒图对伊稚斜的尊称。
而兰德勒图这一番颇有些汉人特色的话,却并没有引起伊稚斜的讶异或疑惑。
——最了解你的,必定是你最强大的敌人。
作为匈奴常年攻打、入侵汉室的主力,右贤王,或者说是幕南诸部,都早已经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汉人文化的熏陶和侵染。
就说兰德勒图,作为匈奴四大氏族:兰氏的当代家主,同时又是现任右大当户、八柱之一;
生的黑发褐瞳,身形矮小粗壮,小眼塌鼻,颧骨微微隆起——再标准不过的匈奴人长相!
只是一开口,那字正腔圆的关中话,却是比绝大多数汉人都还要标准。
引经据典、成语典故,更是信手拈来。
若是个汉家儒生——尤其是鲁地的大儒见了,必定会激情难抑的说:此人久沐王化,可为诸夏!
但伊稚斜却很清楚:对汉人的了解,只是兰德勒图更有效、更精准的打击汉人的工具。
这样的工具,伊稚斜,也有……
“军臣,还是那个军臣。”
“——只有大单于的权力,却既没有大单于的威望,也没有大单于应有的智慧。”
“他只想到这么做,可以在打击我右贤王一系的同时,在不消耗单于庭本部力量的前提下,对汉人造成打击、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他从未曾想到过:若是没了我右贤王一系——没了幕南诸部,就单于庭那些个愚蠢之人,又如何能做汉人的对手?”
如是说着,伊稚斜不由又是一声轻叹,握着马缰的手也下意识松开,任由胯下马匹开启‘自动驾驶’模式,朝着远方的营地走去。
良久,伊稚斜才难掩郁色的摇了摇头。
“如今的军臣,依旧是我们所无法抵抗的。”
“为今之计,只有在这次战争中,赢得足够让我幕南诸部强大起来的成果,才能打破军臣的阴谋。”
“——北地、陇右,都是汉人口中的穷苦之地,却也有着无数有利于我游牧之民的东西。”
“赶在军臣之前,把这些东西抢回来、吃进肚子里;”
“等过几年,幕南开始有大批的牛犊、羊羔出生,女人们生下孩子,勇士们射落雄鹰,成为真正的战士……”
接下去的话,伊稚斜没说。
草原人的寿命很短。
寻常牧民,二十大几岁便开始老迈,过了三十岁,就已经属于绝对意义上的老人。
在部族遭遇食物短缺、牧畜不丰等困境时,这些年过而立的‘老人’,就会被部族丢在草原自生自灭。
军臣,已经快三十岁了。
伊稚斜没有信心赶在军臣死前,积攒下足够为父亲报仇雪恨的力量。
但无法向军臣报仇,却并不意味着这杀父之仇,伊稚斜就终生不得报……
“于单啊~”
“我的好弟弟……”
“连胯下骑着的羊羔,都能一蹄子踩死的左贤王……”
···
“嘿;”
想到将来,自己必定能取代那孱弱的于单,成为大匈奴真正的单于、真正能率领游牧之民强大的图腾,伊稚斜原本阴云密布的神情,也终于绽放出了难得的风采。
——这场战争,对于伊稚斜而言,既是危难,也是机遇!
若是能把握住这个机会,那杀死军臣的,便或许不会是撑犁天了。
“今晚,就带着勇士们离开南池,朝着北地进发吧。”
说着,伊稚斜又再度回过身,神情略带郁闷的远远看了南池一眼。
“单于庭玷污圣池,我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早点去攻打汉人,早点强大起来;”
“早点把军臣的单于庭,打到再也无法来到南池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