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尸体,要么是赵国相,要么是赵内史、赵中尉——最次,也都是二千石级别的重臣。
刘彭祖为赵王近六十年,赵国先后死了足足四十多位国相,以及同等数量的内史、中尉;
至于死在刘彭祖手中的赵国二千石,更是多的不计其数。
如此‘猖狂’的残杀国中大臣,就算汉家再怎么腐朽,也不至于容忍这么一位残虐无道的宗亲诸侯,到如此骇人听闻的程度?
——还真不是!
人家‘残杀’国中大臣,愣是没有哪怕一例,是不符合法律程序的!
要么是祸从口出,说了不该说的话;
要么是举止不检点,做了不该做的事。总而言之,凡是死在这位赵敬肃王刀下的国相、中尉、内史及二千石——至少在理论上,无不是绝对意义上的‘罪有应得’。
以至于前后将近六十年的时间,无论是如今的天子启、历史上的汉景帝,还是后来的汉武大帝刘彻,明明知道赵国有古怪、赵国死的重臣二千石太多太蹊跷,也始终拿不住刘彭祖的把柄。
在这个前提下,刘彭祖说要参的内史田叔生活不能自理,其余兄弟众人或许会一笑而过,根本不把刘彭祖这‘无能狂怒’当回事;
但刘荣却是心下一凛,原本不打算透露的内情,也不得不说出口来,以保全田叔的性命。
——刘荣很确定:如果刘彭祖真要参,那田叔不说是被参的满地找牙、生活不能自理,也起码要会被刘彭祖折磨掉一层皮!
毕竟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这位赵敬肃王殿下,便是以‘为人巧佞,持诡辩伤人’闻名,甚至是垂名青史的……
“不让内史干涉,是孤专门向田内史请求过后,才得以成行的事。”
“——孤与内史商定:先由孤这方太子宫,独自试试看;”
“看能不能把平抑粮价一事办妥,顺带让田内史抽出空来,处理一下内史属衙堆积的政务。”
“若孤能独自办好,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孤独揽此功,内史也可以全心处理政务,争取早日让内史恢复正常运转。”
“若孤办不妥,内史则再酌情介入,也总能在那之前,抽出一点时间处理政务。”
语带安抚的道出自己和田叔达成的默契,刘荣又拍了拍七弟刘彭祖的肩头,又向九弟刘胜递去一个安抚的目光,才算是将这两个异母弟的情绪安抚了下去。
——兄弟俩都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今日此番作为,能为自己带来包括但不限于声誉、名望,以及‘太子长兄的认可’等诸多隐藏福利。
本就是累极了发几声牢骚,有刘荣如此安抚一番,自便也消了气,趁着这难得的闲暇休息起来。
至于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老二刘德、老三刘淤,刘荣却是连安抚都不必。
兄弟三人一母同胞,天生就在同一政治阵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任何对刘荣有利——甚至是任何一件刘荣认为能做、该做的事,便也同样是兄弟二人当仁不让的职责。
安抚过弟弟们的情绪,又灌下一大口凉水,将炎炎夏日带来的炙热驱散些,刘荣便疲惫的将双手小臂撑在膝盖之上,稍低着头,‘虎视眈眈’的望向不远处,仍在不断卖出粟米的售粮棚。
“自父皇移驾甘泉,内帑先后已经调了上百万石粮食,以供孤平抑粮价。”
“——短短十七日的时间,上百万石粮食,已近乎尽数售罄。”
“虽然内帑依旧能源源不断的放出粮食,但这其中透出的古怪,弟弟们不至于看不明白。”
太子长兄阴森森一语,兄弟众人当即心下一凛。
只片刻之后,刘德、刘胜、刘彭祖三人依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面容严峻的缓缓点下头。
“是极。”
“——长安民不过二十万,便是有城外之民‘慕名而来’,专门入城买平价粮,也至多不过五十万人。”
“五十万人,半个月的时间,有五十万石粮食的口粮,就已足以果腹。”
“但过去这十七天,太子宫外的售粮棚,先后卖出了足足七十多万石粮食,却依旧有百姓民源源不断的前来买粮……”
老二刘德若有所思的止住话头,便见老九刘胜自然地将话头接过。
“按理来说,关中今年粮价不稳,百姓恐慌之下,趁着有平价粮多买一些、多囤一些,倒也无可厚非。”
“但就算是这样,也绝对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毕竟大哥这边的平价粮,仅仅只是为了平抑粮价,而调内帑存粮抛售。”
“内帑的平价粮,本不该成为关中百姓的主要口粮来源——那些于秋后屯粮于百姓之手,并在之后一年里徐徐卖粮的粮商,才应该承担起关中百姓的日常口粮。”
“但看眼下的状况,就好似整个关中——至少是长安附近,除了大哥从内帑调的平价粮之外,就再也没有了第二个可供百姓买粮的地方。”
“甚至就连大哥卖出的粮食,也已经隐隐超出了百姓正常的口粮消耗……”
除了三公子:临江王刘淤殿下之外,在场的其余兄弟四人,都是毋庸置疑的聪明人;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算‘纯善’如临江王刘淤,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
“有人在吃下大哥的粮食!”
“是想把大哥的平价粮全部吃下,等大哥无粮可卖,便可囤积居奇,对百姓予取予求!”
经过老二刘德不遗余力的培养,或者说是‘智商共享’,临江王刘淤的人设,可谓是愈发不稳了。
但眼下,刘荣却顾不上对三弟刘淤的长足进步表达认可,只沉着脸缓缓点下头。
“敢打少府平价粮的注意,那背后之人,必定是明确知晓少府的底细。”
“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纵是再怎般财大气粗、权势滔天,也绝不会有人胆敢如此这般。”
“——少府给我透的底,是此番平抑粮价,内帑最多只能调五百万石粮食,以作为稳定粮价的平价粮。”
“如果五百万石平价粮卖出,关中粮价却还是无法平抑下去,那,就不单单是孤和内史,要吃父皇挂落的问题;”
“而是今年秋后开始,一直到明年秋收——甚至是未来几年,关中百姓能不能吃饱肚子,乃至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的目光却阴恻恻望向不远处,依旧在‘迎来往送’的售粮棚,片刻都不愿将目光挪开。
良久,终还是不得不将目光收回,漫无目的的看向脚下的石阶,陷入了短暂的思绪之中。
五百万石,都还是刘荣往多了说的。
——岑迈给刘荣画的线,是三百万石。
只要三百万石平价粮甩出去,刘荣此番平抑粮价的成败,便会立即见分晓。
若粮价平抑下去了,那后续二百万石可有可无,可卖可不卖;
若平抑不下去,那就算是再补上二百万石,也大概率是扬汤止沸。
还有一点,是刘荣没说,也不方便说给弟弟们听得。
——三百万石平价粮,不单是岑迈给刘荣画的后勤补给红线,也同样是天子启的红线。
如果刘荣不能凭借这三百万石平价粮,让关中的粮食市场趋于稳定——至少是出现稳定的征兆,那天子启,就大概率要亲自下场了。
交代给太子的事,最终却由天子亲自下场解决,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件事,太子,办砸了……
“蓝田的消息送回来了。”
兄弟众人正思虑之间,刘荣冷不丁一语,惹得兄弟众人又是齐齐一皱眉。
都不需要刘荣念出手中,那纸绢布上所记录的内容——但就是刘荣那阴沉冰冷的语调,便足矣让兄弟众人,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
“蓝田民不足五万,更有两万余军户、军属。”
“即便是按照一个月的口粮来算,蓝田也至多只需粮食六万石。”
“然,过去半月,蓝田售内帑平价粮,逾八万石。”
···
“蓝田如此,还是因为距离长安不远,且有军队驻扎。”
“长安如此,更是由于皇城脚下,那些人不敢太过放肆。”
“但等新丰的消息送到,只怕我兄弟众人,才是要真的‘大开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