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先帝就问张释之:一个农人,无缘无故惊扰了朕的圣驾,险些害的朕就这么狼狈的去见了高皇帝;
朕作为皇帝,难道不能采取更严厉一点的措施,来告诫其他人吗?
再不济,也总能
张释之回答:法如是,足矣。——既然法律有规定,那就按法律规定的条例来处理,便已经足够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寥寥五个字,却成为了汉家自那以后,往后百十年的执法核心思想:法如是,足矣。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张释之这五个字,就是华夏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后世法治思想的雏形。
即: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遗憾的是,张释之这句法如是足矣,并没能在这距离后世两千多年的时代,萌发出法治思想的萌芽。
但正如窦太后当下所言:这五个字,至少在华夏文化中,填入了一枚名为‘凡事都有个度’的种子……
“唉~”
“我至今都还记得,张廷尉那句法如是足矣,让先帝感到多么羞愧。”
“也就是从那以后,基本只要是张廷尉说的话,哪怕是完全没有道理,先帝都会再三斟酌、慎重考虑。”
“——君臣相得,不外如是。”
“先帝,成就了廷尉张释之这个名臣;而张释之,也未尝没有成就先帝、未尝没有成就我汉家的太宗孝文皇帝……”
为刘荣回忆过当年,发生在先帝和张释之君臣二人间的这桩往事,又做出了总结性的感叹唏嘘,窦太后又冷不丁‘诶?’了一声,旋即便摸索着将身子转向了另一旁的天子启。
“按张释之的年纪,当还存于世吧?”
“怎似是有段日子,没听到这位张廷尉的消息了?”
“——还在淮南国做王相?”
“还是……”
在窦太后问出这句话之前,天子启的心情还非常不错。
——虽然辕固生最终,还是被窦太后一怒之下扔下了兽圈,且到现在都还在同野猪搏斗,但根据天子启对辕固生的了解……
额,主要是根据天子启对儒家‘君子六艺’的了解,手持利刃的辕固生,不大可能被一头野猪伤到性命。
七十好几的老儒,被丢进兽圈里和野猪搏斗,看上去考验的是辕固生的武艺,但实则,却更多是窦太后在泄愤、在羞辱辕固生。
——你不是牛的不行吗?
——我一句话,你不也得去跟一头野猪舞刀弄枪?
再者,对于辕固生,天子启也并非是多么喜欢,又或是多么惜才——天子启仅仅只是不想让辕固生死在长安,平白蒙受一个‘不能容人’的污名,更甚是给鲁地那些个腐儒们,提供‘焚书坑儒2.0’的素材。
辕固生最终沦落到这么个下场,对于天子启而言,力度刚刚好。
不用再为辕固生头疼,又意外得到刘荣‘感化窦太后’的意外收获,看样子更是像要彻底化干戈为玉帛的架势,天子启更是别提有多开心。
但当母亲窦太后,这么毫无征兆的冷不丁问起张释之,天子启被写满轻松、喜悦的神情,却当即像是被施了定身术般,彻底僵在了脸上。
“额……”
“张释之……”
“额,那什么……”
难得哼唧了这么老半天,也没能多挤出几个字来,天子启索性将双肩一耸拉,隔着母亲窦太后,给刘荣使了个眼色。
——替我说吧。
——反正也瞒不过的……
得了皇帝老爹的授意,刘荣自也不敢怠慢,只颇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拉了拉祖母窦太后的衣角……
“张释之,被父皇罢免了……”
“早在吴楚之乱平定后的第一时间,张释之便被革除官职,被遣送回了老家。”
硬着头皮将事实道出,刘荣也随之将身子坐的更直了些,做好了随时为老爹解围,劝祖母窦太后息怒的准备。
但出乎刘荣预料——出乎在场每一个人预料的是:在从刘荣口中,听到先帝朝的名臣张释之,居然落得个免官归乡的下场时,窦太后却只是愣了片刻。
而后,便面色如常的点点头,再发出一声轻叹。
“也好啊……”
“也好……”
···
“君主打算举兵作乱,作为臣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像楚国相张尚那样,死谏不退,宁死不屈。”
“张释之为淮南相,在得知淮南王打算举兵之后,却是直接设计夺了淮南王的兵权。”
“——虽然最终,淮南国因此而得以保存,没有被吴楚之乱的战火所波及,但张释之的所作所为,也终归是不和君臣之道的……”
额……
额…………
刘荣很懵。
不是因为窦太后此番话,有多么惊世骇俗的内容;
反而恰恰是因为这些话,都正确到让人挑不出丝毫毛病,才让刘荣感到懵逼。
——什么情况?
——这么对的话,居然是从皇祖母嘴里说出来的?
这也太拟人了吧?
见刘荣如此反应,另一侧的天子启已经是乐开了花,不只是觉得刘荣的反应太过好笑,还是终于在刘荣面前赢了一场:我妈比你妈懂事!
而在刘荣、天子启父子二人之间,窦太后虽然什么都没看清,也没人在耳边提醒,却也似有所感的站起身;
带着稍有些僵硬的尬笑,由女儿刘嫖小心搀扶着,颤巍巍朝着不远处的行宫方向走去。
“差不多了,就给人拉上来吧。”
“——别真让我汉家的《诗》博士,被皇帝圈养的野彘给咬死了……”
···
“人非圣贤~”
“孰能无过啊……”
“终归是迷途知返,便总还要给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
···
“张释之,毕竟是先帝的臣子。”
“就算是免了官,皇帝,也总该要照看着些。”
“好歹也要给个光禄大夫之类的虚职,好荣归故里;”
“免得到了地底下,无颜面见太宗孝文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