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都的问题,不是‘折辱’贾夫人,又或是没能及时上前,从野猪的獠牙下救下贾夫人。
“禀奏父皇。”
“怎太子也?”
倒也不忘时不时瞪大双眼,恶狠狠瞪向身前不远处,郅都那尴尬不已的背影。
“诸位朝公,都是我汉家宗庙、社稷的柱石。”
正说话间,御榻之上,响起天子启低沉的声线,申屠嘉自也赶忙住了口,结束了这场简短的八卦会。
若是陛下,被那头野猪堵在了茅厕呢?
“而在圣驾出长安时,太祖高皇帝更曾明确规定:圣驾三里以内,不可现甲、弩之士,三百步内,不可有除禁军卒之外的执刃者;”
“也就是贾夫人所生的二位公子,能占着个‘孝’字,和郅都呈几句口舌之快。”
“请太子移步后殿,以御前独奏……”
···
“因为这句话,郅都没说错。”
但仔细一想:还真是。
只不过,御阶下的刘荣,仍旧是那副肃穆庄严,摆明了要为弟弟们主持公道的架势;
感受到周遭众人的‘殷殷期盼’,申屠嘉稍纠结了一会儿;
感受到殿内,有越来越多不善的目光投向自己,郅都身形只一阵发颤;
脸颊两侧,更是有汗水缓缓滑落,郅都却根本不敢抬手去擦。
正如刘荣所言:这个生物,可以是牛羊,可以是虎豹;
可以是昨日那头野彘,也同样可以是一个直立行走,挽弓搭箭的人……
“那这头野彘,为何会出现的?”
“不是供食乳稚童玩闹的乐场!!!”
“若是还揪着‘折辱贾夫人’一事不放,别说是让陛下治罪于郅都了——怕是太子,都要因此而落得个‘愚钝’的污名。”
“中郎将郅都,占据着比二千石的显赫地位,领取着一千四百四十石的年俸;”
“——最要紧的,终归是陛下;”
如果真到了某个人和天子,其中必须有一人要涉险的地步,那这天底下,还真就是只有东宫太后,能不被默认为‘可以被牺牲’的那一个。
“刘彭祖、刘胜二位公子,是出于纯孝,出于对郅都的不忿,才在今日朝服执笏,弹劾郅都。”
“儿臣,恐国将不国……”
“若不是野彘,而是豺狼、虎豹;”
正在举行朝议的温室殿,便随着刘荣那一声铿锵有力的奏请,陷入了一阵极为漫长的寂静。
端坐于御榻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殿内的刘荣,当着自己和公卿百官的面,如此张扬的对郅都——对比二千石级别的中郎将表明恶意,天子启终是忍无可忍。
比起刘彭祖、刘胜兄弟俩以‘郅都折辱我母’为主,‘郅都玩忽职守’为辅的弹劾,刘荣显然更为老道些——直接抛开‘折辱贾夫人’一事不谈,咬着郅都玩忽职守就是不放!
“——在圣驾莅临之前,提前清理圣驾经过的区域,尤其是在上林苑这样的地方,提前驱逐、射杀猛兽,以确保圣驾安危,难道不是中郎将的职责吗?”
“至于太子,即便是要为弟弟做主,也根本无法从这个点着手,伤及郅都分毫。”
“但父皇是由于什么缘故,才打算提剑上前,设身险境呢?”
“——昨日那头野彘,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出现在圣驾附近,跟着贾夫人进了茅厕。”
“而在昨日,父皇在中郎将郅都的护送下,于上林苑游玩途中,竟被野彘抵近圣驾,至多不超过三五十步——甚至很可能是十几步的距离?”
猛然拂袖起身,便不发一言的向后殿走去,独留殿内百官公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万一再有个万一……
“父皇,试想。”
“——是因为中郎将郅都,在圣驾莅临之前,没有仔细的清查周遭区域,没有将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刘荣这话一出,原本想要旁观吃瓜,甚至恨不能搬来小板凳、捧把瓜子儿的公卿百官们,也不得不顺着刘荣的思路思考起来。
“太子,也要跟着弟弟们胡闹吗?”
“如果能说清楚这些,想必我汉家——想必陛下,也不会因为太子说了一件很有道理的事,却反仍因怒而降罪。”
“难道我的两个弟弟,连实事求是的弹劾郅都‘玩忽职守’,都是错的了吗?”
就好似对天子启而言,昨天发生在上林苑的事,是不亚于当年,一棋盘砸死吴王太子那样的‘丑事’。
一时间,殿内百官公卿无不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殿内同僚的脸上,寻找到‘我知道怎么回事’之类的神情。
静。
旋即便回过身,正对向刘荣,再拱手微一弯腰。
是啊!
御榻上,天子启耐人寻味的一语,让郅都颤抖的身形稍稳了片刻;
但下一秒,郅都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好似认命般,低头缓缓闭上了双眼。
“但太后赏赐,是因为父皇打算以身犯险时,郅都及时阻止了父皇。”
“但中郎将郅都,在随驾游于上林途中,没能履行中郎将的职责,让猛兽抵近圣驾,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虽然不是太子太傅那样,肩负着日日教导太子的职责,但也终归占着个‘师’字;”
“对于太子的所作所为,老臣,不敢妄言是非。”
“是因为中郎将郅都,没有履行好自己中郎将的职责——没有早早排除隐患,而是直到隐患爆了出来,才亡羊补牢,护驾于父皇左右。”
残忍吗?
很残忍;
折辱贾夫人了吗?
真要较起真,郅都这句话,也确实没把贾夫人当‘人’,而是当成了遍地都是,随手就能捡起一个新的来把玩,根本不用担心没有取代物的物品。
不出意外的‘课后留校’,刘荣只淡淡点下头,向刘彭祖、刘胜两个弟弟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跟着宦者令春陀,朝着后殿的方向走去。
···
“更儿此番,并非是全然在为弟弟做主。”
如是一声反问,刘荣便侧转过身,望向呆立于斜后方的中郎将郅都。
···
“这是朝议!”
毫无征兆的一声怒喝,将殿内喧闹一扫而空,分坐于殿两侧的公卿百官,无不战战兢兢的低下头去;
“——这,可是关中至少一百五十户农人,所要上缴的全部农税啊?”
无论是从政治立场上来看,还是从当下的社会人伦背景来说,郅都这句话,都没有任何毛病。
“郅中郎,难道还要说自己无罪?”
将情绪‘平复’下来,昂首望向天子启的目光,却是反更带上了三分肃然。
之所以说刘荣更老道,自是因为这件事,郅都,还真没有那句话是错的。
条理清晰的道出此语,刘荣便又用眼角撇了眼郅都,再道:“郅都阻止父皇提剑上前,与猛兽搏斗,自然是忠义之举。”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面色却是愈发阴沉。
——御榻之上,天子启面带愠怒,神情阴冷,望向刘荣的目光,更是带上了毫不加以掩饰的恼意。
“——百五十步之内,更绝不可现猛兽!”
“我难道不该站出来,请求父皇以‘渎职’之罪,对中郎将郅都做出惩治吗?”
终,却是东席的功侯班列,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故安侯申屠嘉,在身旁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
“还是那片密林,窜出来的却并非野彘,而是一个屏息凝神,挽弓搭箭,要置父皇于死地的刺客……”
“好小子……”
御阶下,刘荣站在最靠前的位置,面上神情庄严肃穆,丝毫没有因为天子启的怒火而动摇分毫。
“说来郅中郎,还得感谢如今的我,已经获封为太子储君。”
“——贾夫人身陷险境,陛下欲上前解救,本就是错的;”
“不错;”
“当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