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这天,陈宝祥刚刚起来,就收到冯爷的消息:“坏了,坏了坏了……大噩耗,如丧考妣,出大事了……”
来报讯的人,拖着陈宝祥上了黄包车,飞奔到铭新池。
冯爷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穿西装的中年人,近视眼镜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攥着手绢,不住地擦眼睛。
看到陈宝祥,原地打转的冯爷跳过来,一把薅住了陈宝祥的手。
“老陈,大噩耗,一列火车在潍县出事,车上有三个重要人物,同时死了,八方面军受到重创,其中两个人是你的朋友……”
陈宝祥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大约一周前,修夫人告辞,说是要到胶莱河西岸去,接一位好朋友过来,经由潍县、益都县、临朐县,辗转送到太行山去。还说,陪伴那位好朋友的,也是陈宝祥的熟人——顾兰春。
由此可知,她要接的那位朋友是个女人。
“是修夫人出事了?”
冯爷点头:“是,是,修夫人出了大事,你的朋友大青衣顾兰春也出了大事,火车脱轨翻车,土匪拦路追杀,修、顾二位全都中枪,在激战中牺牲。”
陈宝祥脑袋嗡地一声响,眼前发黑,手里的茶碗落地,啪的一声,跌了个粉碎。
他紧咬牙关,双手大拇指抵住太阳穴,用力掐了十几下,强迫自己冷静。
“这两位是地下交通员,当时也在车上,但没亮出身份,只是普通乘客。让他们讲讲详细情况吧——唉,我为什么会卷进来,是八方面军出钱,让我保一趟暗镖,结果搞砸了,搞砸了!”
两个男人轮番讲述,陈宝祥很快就听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招远那边,要将一个怀孕的女人、一笔黄金送往太行山,潍县那边有交通员被捕,敌人使用了催眠术和高级药物,交通员在迷幻状态下,说出了这个消息。幸好,这个交通员等级较低,只知道大概线路和时间,连女人的身份都说不清楚。
鬼子封锁了潍县南北,向北直接到了海边,向南直接到了沂蒙山脉边缘,形成了一道连绵百里的超长封锁沟。
招远那边独出心裁,将女人和黄金送上火车,准备在潍县或者益都县落地向南。
双方斗智斗力,上演了一出《三岔口》的好戏。
八方面军技高一筹,女人和黄金到了潍县。不过,鬼子提前包围了火车站,严密封锁了出站口,根本来不及下车。于是,女人继续向西,准备在益都县火车站下车,向南直达临朐。
“火车在潍县、益都县之间的谭家坊火车站遭遇土匪,土匪扒掉铁轨,导致火车翻车,双方一场激战,人和黄金,都被劫夺上山。”
陈宝祥听懂全部过程后,提出了一系列问题:“保护女人的人呢?他们是正规军,打不过土匪?你们八方面军的人不都是百步穿杨的神枪手?两把驳壳枪三四十发子弹,弄不死这些土匪?我朋友修夫人和顾兰春都是高手,她们两个人弄死十几个土匪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不管怎么说,万万没有土匪干掉正规军的道理。
陈宝祥觉得,这是个假消息,以修夫人的身手,即便是没有武器,都能杀得土匪尸横遍野。
“他们是半天妖的人,武器精良,都是潍县的鬼子赠送的。鬼子早就招安了他们,送枪送钱,还送了一辆坦克车,把半天妖封为鲁中剿匪总司令。所以,半天妖名为山贼土匪,实际是日本鬼子的正规军,被日本鬼子培养起来,变成了对抗齐鲁八方面军的一把尖刀。”
“现在呢?怎么办?”
“我们来济南搬兵,落落脚,马上去太行山。济南这边已经调集了四十多个枪手,但远远不够,去了也白搭。”
有人()
送进热茶,陈宝祥连喝了两大碗,脑子稍微活泛了一点。
他不关心那个怀孕的女人,只关心修夫人和顾兰春。
激战过后,当地人清理战场,已经把修夫人和顾兰春埋葬,插上了两块木牌,作为墓碑,等以后再想办法。
“他妈的,以后以后……以后想什么办法?连口棺材都没有吗?你们潍县的八方面军是吃屎的吗?我两个朋友是千金之躯,为国家牺牲,连口棺材都买不起吗?”
两个男人红着脸解释:“不是买不起,是连年战争,把棺材都耗尽了。棺材铺的人跑光了,找不到能打棺材的木匠。别说是外地的同志了,我们本地县委的同志牺牲了,都只能用草席包起来下葬。”
陈宝祥一拍桌子,跳过去,揪住男人的衣领,哭着大叫:“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修夫人在济南好好的,到胶莱河去接人,就落得这样下场,你们都是废物,你们他妈的都是废物,你们潍县人都是废物……”
他不知该怎样发泄,胸口剧痛,像是被一把刀连捅了十几下,已经捅烂了,透么了。
“我们潍县就这个条件,同志,你别骂人,咱都是革命同志,人人平等。半天妖的土匪占山为王,全山东的人都治不了他们,我们也不行。不服的话,你去试试,肯定也一样!”
陈宝祥被激怒,也被点醒:“试试就试试,我去益都县,弄死半天妖,把他的脑袋砸成肉酱——”
修夫人死了的消息,像一把锤子,把陈宝祥砸懵了。
他不知道怎么离开了铭新池,贴着路边往东走,走着走着,就走到大路中间去,险些跟对面来的黄包车碰个正着。
他努力睁大了眼,但看不清前面的东西,就像走在一场弥天大雾之中,越走越累,越走越不知道方向。
“杀光半天妖的人,杀光土匪,杀……杀土匪!”
他嘴里嘟囔,嘴角不停地抽搐,像是恶鬼附体一样,思想和身体全都不受控制。
看到城门上的膏药旗,他就觉得,杀了修夫人的魔鬼就在上面,停下来,死死盯着那杆大旗。
身边很多人经过,谁都不理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像疯了一样,在嘟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