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从前只在秘书监用事,不曾去过工部。”我说,“朝臣们难道无异议?”
“自是有,不过我力排众议,最终还是定了下来。”子烨道,“我一向深知伯俊之才,他担当此职,比任何人都合适。”
我看着他,道:“兄长愿么?”
“我与他谈过,他愿意。”
我想了想,微微颔首。
“你担忧他不可胜任?”子烨道。
我说:“兄长自是可胜任,只是这等事,牵扯人力物力浩大,能不能办好,并非看一人之能。兄长初到洛阳,至今不曾出任官职,在朝中亦无一点根基,何以服人?”
子烨看着我,颇是不以为然。
“没有根基,便办不得事了?”他说,“先帝时,弊政之一,就是这所谓的根基。朝臣任用,先看其出身何方,背景如何,是哪边的人。所谓的任人得当,说的并非是任用之人是否能把事办成,而是此人身后门阀是谁。以至于事事难做,举步维艰。我开创新朝,初衷之一,便是要重塑气象,不可让那纷繁外力成为行使政令的桎梏。”
他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
事实上,我听父亲他们议事,商量的什么事该交给谁人去办,什么事该如何做,首要考虑的也是各方利益,而并非此事能不能办成。父亲也曾感叹,那能成事的人,往往不是办事能力最出色的,而是那最会做人的。
不过纵然如此,父亲也不会认为这是弊政。
因为我们上官家,就是朝廷里的第一门阀。
“历朝历代,开国之君无不像你这般想。”我说,“他们希望开创一个风清气正、朗朗乾坤的万世基业。可治天下和被治的,都是人。有人在,就会为己谋利,永远有权衡和争斗。就算打碎筋骨重塑朝廷,不出十年,便会生出大大小小的新派系来;不出数十年,结为势力;不出百年,结为门阀豪强。到了那时,你再想想今日说的话,可会觉得讽刺?”
子烨却弯了弯唇角,道:“你觉得,我能管到数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的事?”
我一愣。
“何意?”我问。
“我祖父文皇帝,父亲穆皇帝,还有兄长,最长寿的也不过活到六十上下。往前追溯,所有先皇帝,能活到七十的也就一位,大多五十上下便会驾崩。”他说,“我就算坐稳了江山,能好好管着的也就那二三十年。至于后事如何,什么讽不讽刺,那都是后人之事,与我何干?”
我:“……”
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一点天子的自觉也没有。
九五至尊,谁不盼着自己真的跟臣民们行礼说的那样,真的活出个万岁,少一岁都不肯。他倒好,竟说什么自己命不会多长。
“胡说什么?”我瞪起眼睛。
“不是胡说。”子烨道,“阿黛,万世基业都是虚的,天长地久也是虚的。人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有生之年问心无愧罢了,于你于我,皆是如此。”
或许是那神色认真得严肃,我张张口,一时无言。
这话,像是在说朝廷,又像是在说别的。
他的目光深深,似乎能将我看穿。
“阿黛,”他说,“你怕我故意扶植伯俊,将他作为制衡别人的手段,待他壮大之后,却又会毫不留情地抛开他。就像先帝对你父亲那样,是么?”
我默然。
虽说父亲和上官家,并不是垮在了先帝的手上。但我知道,一切的祸根其实早已经埋下了。以当年之势,就算父亲没有死在北戎,上官家也难免会受到清算。最终的结局,未必会好到哪里去。
“我不是先帝。”他的声音沉稳,“只要在我治下,便不会有什么()
豪强什么门阀,也不会有一个贤能之人被冤枉。阿黛,你该信我。”
我不由苦笑。
这世间,最难以论断之事,恐怕就是这信字。
尤其是对那有予取予夺之权的上位之人。
便如我少时问他的那样,此时的他,如何为十年后的他做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