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做噩梦,也就没再联系“张先生”。
这次,也要编个故事吗?
如果将真相告诉给这个陌生人……
养老院的事情……金年养老院发生的事情……
会有人相信吗?
“……我跟你讲啊,小邓啊,你别觉得这有什么。这些老头子老太婆要真有人管,儿子女儿会不来吗?你当人家不知道我们这边什么情况啊?就春芳做的那些事情,那些儿子女儿来得稍微勤一点,能不知道?他们巴不得那些老家伙早点死呢。之前好几个,哪个不是开开心心将人领回去的?有两个还叫我们联系火葬场,将人烧好了再给他们。不过啊,这种事情到底损阴德。春芳那人无所谓,你别动手就是了。春芳其实也没真动手,就是不上心一些……都不是自己亲爹亲妈,不上心那也不奇怪嘛……”
邓欣将嘴唇咬得发白。
养老院的那些人早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这次闹大了,也不过是因为屈家人想要讹钱,而非为屈金银讨公道。
她将事情跟个陌生的人说……
万一被这人截了图,发到了网上……她就是从网上联系到他的。
听养老院的人说,金年养老院的老板陶磊很有门路,用钱开道都能横行无忌。金年养老院上级的那个慈善基金会更是能量巨大,还有口皆碑。没人会相信她,她反倒会被人收拾吧?
邓欣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男孩和他爷爷奶奶的模样,浮现出了那把铁锹和她爷爷奶奶躺在血泊中的样子……
她打了个冷颤。
只是求助,也不用说那些事情吧。
她只是不想再看到屈金银……
※※※※※
宋英群按照李叔发来的宾馆地址和房间号,一路寻找。他在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将那上面的号码和手机聊天记录上的号码对了几遍,才抬手敲门。
他深呼吸着,调整着情绪,眼前浮现的却是俞慧英流泪不止的脸。
年轻一点的俞慧英和这会儿脸上已有了不少皱纹的俞慧英在宋英群的脑海中重叠在一起,不变的是两张脸上相同的泪痕和悲伤。
那悲伤,其实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十多年前俞慧英哭的时候更多的是绝望、疯狂和无处发泄的恨意,如今她掉眼泪的时候是纯粹的悲伤。
时间能抹平一切。即使无法抹平,也会让人改变。
()
宋英群这么想着,就看到面前的房门打开了。
李叔比宋英群矮一个头,仰着头招呼宋英群进门。
宋英群又是在门口站了几秒,才踏入房间。
宾馆房间地板上铺了劣质地毯,看起来有些脏,但踩上去很柔软,不会发出脚步声。房间和俞婆婆在养老院的那间房差不多,只多了一张床、一把椅子,少了氧气设备。
李叔给宋英群倒了杯白开水,“这边房间里面也没饮料。水是刚烧好的,都洗干净了。”
李叔也上次冬至和李阿姨约见面,才“开了荤”,发现现在宾馆里面有那么多花样经。他年轻时候住招待所,退休之后难得出去旅游一次,都没见过那么多花样。李阿姨倒是对此很习惯,使用起李叔的“遗产”来,也是颇为大手大脚,在那儿住了几天,还一个劲抱怨不够豪华——主要是李叔老家那块儿没有更好的酒店了,黎云遵从李阿姨的意思,给两人订的酒店已经属于那儿的最高档。
宋英群很局促、很僵硬地坐下。他并非不适应宾馆这环境,而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叔。面前的茶杯里是白开水还是饮料,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这会儿喝什么都分辨不出味道来。.
“不好意思,本来应该请您到家里去的。我爱人……她情绪不太好。”宋英群解释道。
李叔点点头,表示理解。
在宋英群看不到的地方,宋英英坐在床铺上,呆呆看着自己的父亲。她想着俞慧英在养老院里痛哭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歉疚之情油然而生。
黎云就坐在她身边,知道她这会儿仍然冷静,也就没有做什么。
“您电话里说,您是从瑶城来的……”宋英群惴惴不安地问道。
李叔仍是点头,“我其实是瑶城中心医院的一个病人,前不久刚在那儿看病。”
宋英群愣住了,“病人?不是,医生?”他结巴起来,“您不是中心医院的医生?那怎么……是那边有医生提到了……英英?”
许久没有喊出的亲昵称呼脱口而出,舌头便像打了结,宋英群心中酸涩,声音变得沙哑。
宋英英看向宋英群的眼睛微微发红。
李叔答道:“那边最近发生了一点事情,有两个警察在查医院以前的猝死病例。您的闺女,宋英英她当年是突然猝死的吧?”
宋英群恍惚中点头,眼神忽然一变,“英英她不是猝死的?是不是?是不是医院动了什么手脚?是不是他们医生——”他的声音拔高,态度也变得激动起来。
李叔忙道:“不,不是,当年的事情的确是意外。”
是意外的灵异事件。
宋英群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看向李叔的眼神几经变化。
“是意外。”李叔肯定地说道。
背后的宋英英低下头,悄悄抹着眼泪。
这番话,是她的决定。
“不只是妇科,也不只是宋英英,医院里有一些猝死的病例。警察已经调查过了,都是意外,没有问题。”李叔强调了一遍,“你们当年也是做过尸检的。”
“是……”宋英群消沉了下去,“您找我们,到底有什么事?”
“我在医院里听说了这事情,听说了宋英英的事情,就想要来看看你们。”李叔说道。
宋英群冷笑一声,“看看我们?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心中的怒气正在升腾。
过去了十多年的事情被一个陌生人重新翻了出来。
俞慧英已经正常了的精神状况又被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们家又回忆了一遍曾经的痛苦。
难道这一切就是因为李叔这个()
陌生人想来看他家的热闹?
宋英群握紧了拳头。
“我前不久也和我的家人生死相隔了。”李叔平静地说道。
宋英群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我应该算是看得开吧。我家里人也很看得开。说是这么说,可我儿子,他还是很在意这件事。”李叔笑着,笑容中透出几分无奈和慈爱,“他太牵挂这事情了,我觉得很不好,可是,真的不理睬他们,好像,又舍不得。”
宋英群泄了气,松开了握紧的拳头。他能感受到李叔话语中的真诚。
“我知道他们过得很好,可依然放不下。我希望他们好好的。有时候觉得,他们忘了这事情,才会好好的。可他们真要全忘了……我除了一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她们就还被瞒着。我还没见过她们。听说,是过得不错,日子还是照常过,也不是特别伤心。可怎么可能不伤心呢?除非完全忘记吧……真的要忘了,我可能心里又要有疙瘩……”李叔缓缓说道,“不要忘记,但也不要悲伤,这算是我的奢望吧。”
啪嗒。
宋英英眼眶中的泪珠落下,砸在手背上。
宋英群没有听到落泪的声音。他自己眼睛发红,却是没有流泪。
宋英英去世之后,他都忘了自己有没有哭过。
大概是没有。
女儿的猝死给了他太大的打击,他根本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来不及悲伤,他就要扛起悲痛欲绝的妻子。
“我爱人,就很受打击。”宋英群低低开口,“我没看到。我赶到医院,已经、已经都安顿好了。英英蒙着一层白布,脸啊衣服啊都收拾干净了。听说是护工帮着收拾的。我爱人就靠在一边,人像是没了魂。病房里的人说,英英她被发现的时候身下好多血,眼睛……眼睛还睁着……应该是想要求救,但没能发出声音来……谁都不知道,房间里的人都没发现……我爱人回来的时候,还和她说了两句话,之后才发现不对……”
当时看到俞慧英的人都认为她疯了。
女儿死了,老婆疯了,他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需要处理女儿的身后事,需要安抚老婆的情绪,忙得没有时间悲伤。
他顺着俞慧英的意思,闹了瑶城中心医院好一阵。可这样的发泄不能让他释然,也不能让俞慧英平静下来。
尸检结果犹如一把刀,插入了他们夫妻的心脏。
他们什么错都没有,宋英英也什么错都没有,瑶城中心医院同样什么错都没有。
这是一起意外事件。
仿佛是老天注定让宋英英在那天以那样的方式死去。
无力回天。
“之前是她陪着女儿看病,后来变成我陪她看病。那时候也没这方面的认识。医生其实也没什么办法。她不知道听谁说了闲话,说要让英英重新投胎到她肚子里……”宋英群苦笑,“你也看到了,我们后一个孩子是个儿子。可能这也是一种运气。我就将英英的东西都收拾了,送到了妈乡下的房子那边。家里面重新布置了,换成了给男孩子的东西。就一样……”
宋英群语带怀念,“英英小时候,我给她记录身高,在她房间的门框上,画了身高的线。换家具的时候,那门框,我没舍得换掉……我买了贴纸——也是新的东西,小孩子的身高尺,贴在墙上的,小动物的,还挺好看的,英英小时候没有这样的东西……”
宋英群垂下头。
他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
宋英英的东西是他亲手收拾掉的。俞慧英当时还在坐月子,就抱着宋冬青在客厅里坐着,听他在宋英英的房间里忙活。他不知道俞慧英当时在想什么,俞慧英也不知道他在想()
什么。俞婆婆照顾俞慧英月子,当时住在他们家,本想要帮忙的,被他拒绝了。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做的。宋英英留下的每一本书、每一个玩具、每一件衣服……还有记录她成长的那一条条画线,也是由他亲手遮掉。
他抹掉了女儿在那个家中存在的痕迹。
为了妻子,为了让这个家能继续维系下去。
就这样过了几年,宋冬青一年年地长高,在门框的贴纸上画上了属于他的标记。
宋英群和俞慧英都以为宋英英过世的伤痛已经被抚平了。
可是,他们都错了。
夫妻二人依旧没有交流,却是有了默契。
然后,这个家中就有了宋安安。
一个女儿。
也是这个女儿,如宋英英当年那样蹒跚学步,肉嘟嘟的小手一抓,将那贴纸撕开,重新露出了斑驳老旧的门框,让宋英英在这个家中唯一遗留下的痕迹暴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