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欣恍惚记得,那天夜里,她那个小伙伴的家人搜寻全村,发现了山脚湖泊中的血液,招呼全村的人上山寻找。
她是这样得救的。()
却也因为村里的人都去山上找人,没有人来得及赶回来救火。
她身体瘫软,用爬的,从火海中爬出来。
她的家付之一炬。
她的爷爷奶奶……
她还记得他们血肉模糊的尸体。
嘭。
嘭。
嘭。
耳畔听到的重击声多了起来,几道声音重合在一起。
她在派出所的休息室内过了一天两夜,那声音就没停止过。
她父母匆匆赶回来,将她接走。
这中间还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印象。
她不说话。对谁都不说话。
耳边的重击声也掩盖了其他人对她说话的声音。
直到某一天,她在一间陌生的病房中听到了陌生的对话声。
说话的人,并不存在于病房。
她慢慢醒悟过来,她拥有了常人所不具备的能力。
她能听到一些人临死时发出的声音。
不仅是那些死者的声音,还有生者的声音。
那些人死时周围的一切,她都能听到。
尤其是在医院这种地方。
“医生!医生!”
“啊,好痛、太痛了……”
“呜呜呜……”
“水,想喝水。”
“好难受,这里好痛。”
“医生!护士!”
“死亡时间下午三点二十七分。”
“死亡时间凌晨两点零一分。”
“通知家属。”
“死亡时间是九点十二分。”
“死亡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分。”
“不行了……”
“死亡时间……”
“心跳停了。”
“死亡时间……”
邓欣猛地睁开眼睛。
嘭。
嘭。
嘭。
不知道是心跳声还是铁铲击到硬物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
那一声声宣告死亡让她满身冷汗。
她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医院病房内。
她唰地坐起来,突然的动作让她有些眩晕。
她怎么会在病房?她怎么会到医院来?
她明明绕着医院走,根本不敢回到医院。
没有其他一技之长,她天真地选了养老院当成下一个工作场所。
养老院也不是好地方。
金年养老院看似硬件条件特别好,对她来说却不啻于地狱。
她应该老老实实当个营业员之类,或者去办公楼里打扫卫生。
为什么要去医院、去养老院?仅仅是为了照顾一些陌生人?
为了那可笑的善心?
不,不是善心……
是……
“死亡时间……”
“死亡时间……”
邓欣捂住了耳朵,急切地想要逃离这里。
她为什么会听到那么多声音?
几年前她在医院当护工都没有……
邓欣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她瞪大眼睛,看向病房的大门。
干尸一般的身体摇摇晃晃前进。
屈金银进入了病房。
“死亡时间……”
“死亡时间……”
“死……亡……时……间……”
耳边的声音被扭曲拉长了,如同早年质量不佳的慢速播放,声音()
拉长后就变得无比古怪,变调成诡异低沉的呢喃。
邓欣浑身筛糠一样发抖。
她眼睁睁看着屈金银靠近了自己。
屈金银蒙着一层白雾的眼珠子中倒映出了她恐惧的模样。
屈金银干瘪看不到唇瓣的嘴开合了几下,挤出了沙哑苍老的声音:“你明明听到了……”
是啊,她听到了。
她知道屈金银遭遇了什么。
那声音钻入耳朵,被扭曲:“……看到了……”
邓欣身体巨震。
这熟悉的、嗓音……
邓欣上下两排牙齿碰撞着,发出咔咔的声响。
“为什么一个人跑了?”屈金银质问。
她没有。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医院。她没有想——
邓欣要叫出来的反驳停在了喉咙口。
她当然是想要跑的。
就像过去每一次那样。
上一秒还在耐心伺候着病人或老人,下一秒她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就像是……很多年前……
“为什么不说?”
邓欣听在耳中的声音变了调。
屈金银木然的脸变成了她童年那小伙伴胖墩墩的苍白脸蛋,转瞬又变成了她爷爷奶奶呆滞的脸。
三张脸一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打成了肉泥,糊在屈金银脸上。
邓欣想要昏过去,都做不到。
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告诉爷爷奶奶?
为什么不告诉村里人?
邓欣在这十几年间从没询问过自己。可这些问题一直横亘在她的心头。她有无数种解释:
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
她被吓傻了;
她太害怕了;
她只是被吓到,失去了理智,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事情……
内心反复地说着相似的辩解。
狡辩!
怒喝声在邓欣心中响起。
她无法欺骗她自己。
和梦境不同,现实中,那男孩可不是隔天就带着家人去处理她小伙伴的尸体。他拖了很长时间,直到手机藏不住了,被家人发现,才给揪着脖子,带路去了山林。山里的溪水也没有被血染红。只有她的家被血涂满。
邓欣监视了那男孩许久,她有无数次机会告诉伤心担心的小伙伴家人那天发生的事情,更有无数次机会将这件事告诉给爷爷奶奶。
她选择了逃避,又如一只畏畏缩缩的老鼠,跟在男孩身后,去观察事情的发展。
邓欣看到屈金银干尸一样的脸发生了变化,面皮拉了起来,露出了怒容。
“你丢下了我们!你丢下了我们!!”屈金银声如洪钟,又透出一股森森的阴气。
邓欣感到自己无法呼吸。
嘭。
嘭。
嘭。
那是邓欣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渐渐变得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