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的可能性当然不止一个。钱警官对于黎云始终抱有怀疑,对于黎云和宋英英提供的线索自然也不是百分百相信。他虽然据此推断过阴间的情况,但并非亲眼所见,总归不能作数。更何况,即使是亲眼所见,也不能让他完全信服。证人被自己的眼睛欺骗,提供误导性线索的情况,他也不是没遇到过。
别说是鬼了,就是活人,就是现在已经死亡的郁明星,他都不曾信任过。
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可能是恶鬼。
抱着这样的想法,无论遇到什么,钱警官都能保持冷静。
林友德并非如此。
他牵涉进这案件的时候就完全是迫不得已。善良正直的内心并不能让他变得更为坚定、强大。要不是钱警官对他当头棒喝,他恐怕在救了方晓恬后,就不管此事了‐‐阴间的事情有黑白无常管辖,他一没有这项职责,二没能力制服恶鬼,何必去趟这趟浑水呢?见义勇为是一回事,当义警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林友德虽年轻,却是早已过了梦想超级英雄的时期。
钱警官也清楚这一点。看到林友德如此动摇,被打击到失神了整整一天,就猜到他在郁明星那边一定遇到了很了不得的事情。
林友德受自己影响,肯定对恶鬼、黎云、乃至于郁明星,都做了心理准备,现在唯一可能打击到他的只有黑白无常了。他原本可就寄希望于黑白无常能解决这件事啊。
钱警官有这样的思考,就仔细观察着林友德,收回了上一个猜想,看来黑白无常不是恶,那也就是说,阴间办事就是这样。
鬼杀人,黑白无常便杀鬼。
人利用鬼杀人,黑白无常便杀人。
钱警官想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他算是老派的人,称不上嫉恶如仇,但也觉得有些罪犯就是该枪毙。什么人权不人权的。那些畜生杀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有人权呢?
林友德的喉咙里挤出了破碎的呻吟声。
他痛苦地捂住了脸,双肘撑在了湿淋淋的桌面上,支撑住沉重的脑袋。
小林……钱警官想要劝解林友德。
林友德这一天以来第一次开口,他们不是故意的……
你是说,过失致人死亡?钱警官疑惑。
林友德缓慢地叙述,将他了解到的情况都告知了钱警官。
钱警官眯起眼,沉吟不语。
桌面的水渍不知何时都干了。林友德沾湿了的衣袖也蒸发掉了水分。
林友德知道自己没有哭,只是双眼酸涩,像是要挤出泪水来。
他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这种天塌了的感觉,堪称莫名其妙。
就是发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时,他都没有受到这么大的冲击。
林友德混乱的想法,无法理清,他只能求助()
于钱警官,绞尽脑汁,将自己所见所闻全都说出来,不放弃任何一点可能的细节。
如果黎云在这里,倒是可以解答林友德的疑惑。
黎云在看到徐海军身上异变的时候,便有了相同的混乱。
这是灵魂深处传递出来的恐惧和不安。
只是,两人身份立场不同,一人一鬼,被生死划开了界限。
黎云恐惧于自身岌岌可危的处境。属于鬼的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只要活人一个念头,他们就可能一齐魂飞魄散,如天庭、地府那样彻底消失,一点道理都不讲。
林友德则是恐惧于未知的力量。郁明星不知自己的能力,行凶二十余年,最终被绳之以法,怎么想怎么冤枉。林友德感同身受,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成了被锁链束缚的郁明星,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是那个被长剑洞穿的青年人,转瞬,他想到中心医院这二十年间无辜死去的病人,还有因那个青年人而死的陌生人,就又有了一种新的恐惧。
两者所害怕的其实是同一把刀,只不过林友德作为生者,是握刀之人,黎云作为死者是刀口下随时可能丧命的那一个。
林友德不曾想明白这些,钱警官却是明白了,他不仅理解了林友德的恐惧,更是进了一步,意识到了这其中的关窍所在。
黎云麻木中透出的恐惧、黑无常的冷嘲热讽、白无常的惊疑阴郁,他都没有看到,但从林友德事无巨细的叙述中,可他瞬间想明白了这整件事对于他们这些活人和黎云、黑白无常那些鬼的意义。
就像是黎云的顿悟一般,福至心灵,他也顿悟了那把刀的存在。
生与死的分界线如此清晰。
生与死之间并非如太极阴阳一般和谐循环,生生不息。
至少在这件事,并非如此。
他们这些活人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而作为鬼的那一方,根本无力还击。
那些鬼,顶多杀死他们,让他们也变成和他们相同的鬼,从握刀之人变成刀下之魂。
老吴跟你说过那件案子吧?钱警官忽然道。
林友德茫然地看向了钱警官。
就是二十七年前那起抢劫杀人案。钱警官说道。
他所说的案件是二十七年前的一起出租车抢劫杀人案。这案件还颇为曲折。最先报警的是出租车的车队,他们从车队频道接到了报警,发现有乘客抢劫。对讲机中传来了叫骂声和打斗声,通话中断时,车队听到了司机报出的地点。警方赶到,却是只找到了车胎痕迹,没有找到车子。那出租车司机带着出租车一起消失了。大概三四天后,才有人报警说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警方在尸体附近找到了出租车的车胎印,怀疑这尸体属于出租车司机。抢劫犯和出租车依旧不见踪影。之后又经过了一番调查,确认那具焦尸并非司机,而是一个抢劫惯犯,便认定这是当时的抢劫犯。出租车司机恐怕是反杀成功,还毁尸灭迹,逃之夭夭了。司机的身份和长相非常好确认,放在今天,在重重监控之下,他根本无法逃脱,但在二十多年前,他逃了整整六年,过了六年流浪生活,才被外省市的警方找到。瑶城警方将他带回,做了审问。可这一问,却发现那焦尸上的致命伤并不是司机所为,司机也没有将尸体烧掉。
案件被重新调查,只是错过了最佳的调查时间,陷入僵局。
司机因为自己的一个误判、一个选择,当了六年的逃犯。这六年寝食不安的生活,不光毁了他的身体,还毁了他的两个家庭‐‐他在流浪过程中另外结婚,还有了孩子。他没有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因为杀人罪而坐牢,反倒是因为重婚罪锒铛入狱。
林友德的师父老吴是当年侦办这()
案件的警察之一。他都从小吴变成了老吴,临近退休了,这案件依旧没有进展。案件档案将会在他退休后移交给林友德。虽说是移交,但林友德接手后,也很难做出什么有用的调查。
老吴平时也不怎么提这案子,只是每次说起,都会提到那个司机和那两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五个人分坐三边,脸上是相似的失魂落魄。
一念之差,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钱警官说道,我当年也见到过那个司机。他听到真相后,那副样子,和你现在很像。
林友德的眼皮跳了跳。
他如果在逃脱之后,老老实实报警,将事情讲清楚,那他根本不用逃。抢劫犯说不定能活下来,我们能将抢劫犯抓住,这案子就是一起抢劫案。而不会变成那种样子。钱警官说道。
他这理论倒是和黑无常的态度有些相似,也是酆都黑白无常受理案件的逻辑。
规则之所以是规则,有些岗位存在,有它的道理。你能理解最好。如果你想不明白,就不要想那么多。那个小姑娘有句话没有说错,活人和鬼之间拦了一条线,这条线是生和死的线,不仅是说活人不应该多接触鬼,还是在说不管什么东西都不能杀死一个人。
没有东西能随意剥夺一条生命。
这才是铁律。
除此之外,阳间法律所深究的主观意图、作案手法、社会影响等等,在阴间都不值得一提。
杀人者,死。
就是这么简单。
钱警官很粗暴地对林友德强化了这一概念,而没有谈及他另外的想法。
生和死的界限如此分明,将活人和鬼彻底划分开来,显然是为了保护活人。
无论是保护活人不受鬼的袭击,还是保护活人的整体地位,让鬼在不知不觉间被活人抹杀,都是对活人极其有利的事情。
活人在恶鬼面前看似毫无还手之力,那只是对个体而言的。当活人整体观念改变,那些恶鬼就会如失去栖息地的野兽一般,自然灭绝。
黑白无常的人手缺失,中心医院二十年来不曾被人发现的恶鬼,恐怕都是这变化的衍生品。
钱警官不知道地府消失的事情,却是管中窥豹,推测出了一些事实。
他自身也是这种观念转变的实际经历者,再加上他对新生传媒的调查,更是从中嗅到了一丝困兽犹斗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