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龙昌无法计算路线,只知道他是最后一个。
那个帮助过他的鬼魂是倒数第三个,走之前还和他说了再见。
江龙昌认出了脚下这条路。
他看到了路牌,也认得路上那家生意红火的饭店。
金龙饭店。
这饭店开了有五十多年了。
他年轻的时候,这家店是市里面的知名饭店,全市的人都想要到这里来吃饭。当年能在这里请一顿客,就是大款了。
江龙昌来这里吃过饭,是别人请客,等位就等了好久。菜单上的那些价格,让他看得咂舌。东西的确好吃,但想到价格,他就觉得还不够好吃。不过,别人请客,好不好吃、贵不贵的,他也没必要多计较了。
再后来,他就没来过。
市里面的大饭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似,吃饭、请客就不用扎堆到金龙饭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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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金龙饭店的生意还是不错。听说,它现在多做外地游客的生意,接那种旅游团的单;也有说金龙饭店现在专门做豆腐羹饭,也就是接待那些扫墓的团,和人家墓地、丧葬店接头,每天都有一车车的扫墓的人被送进来吃饭。
江龙昌记不太清是谁跟他感慨的了,可能就是哪天在小区里乘凉,听小区里哪个老头说的。金龙饭店不复从前,已经掉价了。
他这次是时隔多年再次看到金龙饭店,身份还从活人转变成了鬼魂,看着那很有年代感的招牌,忍不住就是一阵唏嘘。
等他回过神,就发现牛头马面已经消失不见。
他的脑袋里好像被人植入了什么信息。
当然,江龙昌这老人家是没有植入信息这个概念的。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脑海中多出来的内容,知道冬至结束的时候,他需要到这里等待牛头马面来接他回酆都。他也可以不跟着牛头马面走,直接自己回酆都。
江龙昌原地转了一圈,辨认方向。
有一辆车正好行驶过来。
江龙昌下意识想要避让,却被另一方向开来的电瓶车穿了过去。
他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已经是鬼了,不用管这些了。
他掏出手机,打开看了看导航。
导航显示出步行路线。
江龙昌只是扫了一眼,他的直觉已经做出了反应。
他朝着东南方向走了过去。
家的方向。
家在呼唤。
江龙昌越是往前走,越感觉到自己正处于一种奇妙的状态。
周围的景物、声音都变得模糊了。
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他好像听到了女儿的声音。
女儿在烧饭、做家务,在唠唠叨叨让他注意身体,问他要吃什么、用什么。
如此亲切。
江龙昌更觉得精神恍惚了。
他下意识想要回答。
让你妈做就行了。你别忙了。
话吐出口,陌生又熟悉。
他好久没有跟女儿说过这话了。
他老伴去了后,他就没法再跟女儿这样说了。
等到了酆都,和老伴团聚,女儿却是不在身边了。
江龙昌一阵心酸。
他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往前跑,忘了自己的年龄,似是回到了壮年时期。
当他站在家门口,他停住了。
隔着门,他能听到屋里面的动静。
他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在酆都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和李叔这老兄弟重逢叙旧,几乎没想起过女儿。
他去世的时候,女儿自己的小家庭幸福美满,根本不用他担心。反倒是他,成了女儿的一种负担,需要女儿操心、照顾。
他并不担心女儿的生活。
他以为自己也不会多怀念女儿。
站在房门前,他才知道他错了。
他骤然想起女儿还很小的时候,他一进家门,她就蹬蹬蹬跑过来,像一只欢快的小狗,迎接他回家。
有两年,家里就养过狗。
女儿喜欢那只小狗,恨不得跟小狗同吃同睡,还因此被老伴骂了几次。
他那时候下班回家,小姑娘和小狗一起跑过来……
江龙昌下意识地穿过了房门。
没有迎来的小姑娘和小狗。
家里没有人。
安安静静的房子,如同一个棺()
材。
棺材里只有他这个死人。
江龙昌看到了他的黑白遗照。
他和他的遗照四目相对。
心脏传来一阵疼痛。
江龙昌恨不得立刻回到酆都。
可他的身体好像在这里扎了根,动都不动一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了开门声。
江龙昌迟钝地回头。
他女儿回来了。
她没有看到他。
她也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小小的孩子。
她脸上有皱纹,染过的头发发根一片白色。
这是他的女儿。他老了,死了,他的女儿也不再是那个小女孩。人生最后的三分之一时间,是她照顾他,给他养老送终。
这也是记忆的一部分。
是最新的,也是最陌生的一部分记忆。
江龙昌的女儿一边换鞋,一边将手中提着的袋子放在门边。她看了眼江龙昌的遗照,开口道:爸,纸钱都给你买好了。你的、妈的、外婆外公、还有爷爷奶奶的……现在都不让烧纸钱了,我就没多买。现在跟以前也不一样了,一年一变样。你走的时候,面值还没那么大,现在一张就一千亿。我看到还有卖轿车、房子的。你落葬的时候给烧过房子了,车子你和妈也不会开,就算了,啊。我在店里看到有个厨房,做的真好啊,小锅子、小菜刀……花头真多。我就不买那些了,给你们多烧点钱,你们想买什么买什么。
她走到了沙发前,一屁股坐下,靠着沙发背,露出属于中年妇女的臃肿身材。
江龙昌就站在沙发边,低头看着女儿,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