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文打过去给小健。说了立碑的事,又让他带路。小健也没二话。约了时间,在山底下见面。
美心摆手,“不是……哪这么多道道,我总得回家吧。那还是我家。”众人见劝不动,只好由着她。家丽和建国商量,决定时不时去看看。翻过周末,几个老几就把美心送回何家老宅。
是日,家文和家丽约好一起上山。山脚下的路口,家文搀着家丽,远远地,有个电动车驶来,到跟前停住,下车。家文看了吓了一跳,小健老多了,又胖,也难怪,他原本就跟卫国年纪相仿,头发白了许多。小健叫了声文姨。又跟家丽打招呼。三个人一同上山。
家丽反省,“是不是家里的菜还吃不惯。”
小健走在前头,家文看他一条腿一点一点,好像是做事的时候受了点工伤。她有一次在街上遇到大兰子听她说到。到半山腰,指认了位置,三个人就下山,一路没有话,家文没问小云小磊怎么样,小健也没问光明如何,曾经在一幢房子下生活的人,早已被命运的大潮冲得七零八散,好多事情,不用问,风霜都写在脸上,瞧上一眼,已经了然于胸。办完事,下到山脚,家丽、家文不忘客气,说到矿务局附近小饭店吃个饭。小健说还有事,骑着电动车走了。
建国也劝、留。小冬和王梦都让奶奶留下。可美心既然想好,去意已决,就没有再留的道理,她笑着说,“反正不远,就过条马路。”
原本就是虚客套。他也知趣。在一起吃饭,说什么呢?说卫国?说这些年的变化?有什么意义。一切点到为止,云淡风轻。避免尴尬,也给彼此留了面子。
“这个东西说有就有,不马虎。”美心似乎很坚决。
家丽对家文说:“老了。”是说小健。
家丽好声,“妈,你想得真远,还坐月子带孩子,在哪来?”
“怎么能不老。”家文苦笑,“阿俩(土语:我们俩)都多大了。”
这事提得突然。
“出体力的,不容易。”家丽评价。
美心道:“我知道,我就说回去再看看,多少年的老门邻,虽然你刘妈不认人了,还是有点舍不得。”吃了几口,又说:“家丽、建国,我想了想,现在我还算能动能行,自己也能做饭,还不需要人伺候。所以还是搬回去住,这样小冬王梦也能多回来点,赶明王梦生了,少不了要在这坐月子带孩子,家里房子空着也空着。”
“所以北头那房子,我们也就不提了,给他住吧。”家文说。那房子按说有光明一份。
家丽保护王梦,打岔,“妈,秋芳他们好像要回上海。”
家丽说:“就当积德,那房子能干吗,卖不能卖,租不能租,让你去住你都不去,北头不开发了,成个死角。”
王梦脸发红。结婚有一阵,肚子一直没动静。婆家没说什么,娘家倒催了不少次。她娘家总觉得不好意思。嫁个女儿不生孩子,自己仿佛也不理直气壮。
位置确定,家文便请了力工把从外地刻好的碑运到卫国坟头,搞好弄好,烧了纸,叨咕叨咕。拍了照片,发给光明。光明远在上海,看到照片,心中百感交集。
饭桌上,美心对两个小的说:“以后别给我买,老年人,多糖多油都不好,一天三顿吃好就行了,你们补补身体,还要生孩子……”
看碑上的日期,才赫然觉得,原来卫国已经走了那么多年。陈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算来算去,姓陈的也只有两个孃孃和他。考虑再三,他打算给大孃、二孃打个电话,知会一下立碑的事。他找智子要了号码。先给春华拨过去。不联系也有年头。
周末,小冬和王梦回家,给美心带了龙须酥。美心最爱吃的。
电话一通,刚问声好,只听到春华一声大喊:“我的孩来!你一个人在上海怎么办该?”
“可这种事,怎么能不说,万一……”家丽留半句话没讲。
光明听了不高兴。有什么怎么办,求学工作,正常日子,无非是房价高企,生活艰难,你又帮不上忙,何苦大惊小怪。
“那就不说。”建国转念。
再说立碑的事。春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忙着说自己的:“嗳,你看看,我也不会打电话,打不好手机。”意思是这些年没通电话不是不关心你,是不会打电话。光明听了好笑。多么荒诞的理由。人生前途,大家原本就是各走各路,没打电话,他并无责怪,也全然理解,这就是人性,人免不了自私,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编出一个“不会打电话”的理由来,未免太过虚伪。光明觉得无话可说了。
她把这事跟建国说了。建国的意思是,“该去看看。”又问:“妈怎么说?”家丽道:“还没跟妈说,怕她接受不了。”
匆匆挂断,再给春荣打。她年纪大,性子又钝,聊了几句,始终对不上点,只能是交代清楚,作罢。
家丽也感到意外。毕竟一奶同胞,同气连枝。是,她怨家喜,有时候气起来恨不得去打她,可是,真走到生死关头,何家丽的心又有了变化。如果家喜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家丽觉得还是会很不舒服。不是恨,而是惋惜。
该说的都说完了。光明一个人坐在写字桌前,手机上还显示着卫国的碑的照片。不免发怔。他忽然觉得卫国走得早对他自己来说,也未必全然是件坏事。
家喜选择剖宫产,生下了八个月大的孩子。是个女孩。然后开始第一次化疗。按照家喜的意思,她生病以及生孩子的事,都没告诉美心、家丽和家文。还是米娟在麻将桌上得到消息,转告给家文。家文连忙把这事跟大姐通气。
掰开手机壳,里头压着张黑白一寸小照。是卫国年轻时候。他永远年轻。死的时候不过三十几岁。不必经历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