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哪儿也不去。”家文宽慰他。
“早点参加工作,早点独立,去读书,哪有挣工资好?”常胜说到这苦笑笑,眉头涌上淡淡的忧伤,“再往后,你们都是要嫁人的,难道个个都像你大姐那样,找个孤儿。”
“别说傻话啦,爸爸不是小孩子,”常胜把烟头掷进下水道,柔和地,“说说你的打算,需要爸爸做什么?”
“爸!”
家文想了想,轻声:“想换个大点的单位,国营最好,最少大集体。”兔毛厂是街道办的企业,属于小集体。
“努力一把是没问题的。”常胜说,他早已经把家文当大人了,“问题是你们都想早点离开这个家。”
常胜点头,不语。过了一会,才说:“你拒绝了武继宁。”
“还是应该试一试。”家文说,“我答应了大姐。”
家文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爸爸旧事重提。
“不想考就不考。”
“他哪里不好?”
家文低声:“不是,差得有点多。”
“门不当户不对。”家文只能抽象概括。
父女俩对看一眼。常胜淡悠悠地,“读不下去?”
“没了?”
饭后,常胜站在院子里的泡桐树下抽烟。他习惯饭后一支烟,老大家丽工作后,家庭的担子稍微减轻。他不打算戒烟了。家文从里屋出来,冲到院子里深呼吸。
“没了。”家文说。常胜摸摸下巴,他第一次跟二女儿谈论这种敏感话题。这原本是美心该过问的。可他对美心不放心。那个他从扬州老家带来的女人,鲁莽,没有脑子,时常为了眼前利益失去立场。这一点很致命。女儿们的婚事,他这个做爸爸的必须把关。工作问题落实之后,很快就轮到老二了。
这一瞬间,何常胜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这是他的家,他苦心孤诣几十年创造出来的家。那种幸福的感觉,藏在每一个细节、每一段气息里。他爱它们。然而他又深深知晓,一切都注定那么短暂。从家丽出嫁开始,他就知道开始了。他的女儿们注定被一个又一个男人带走。成立的新的家庭,拥有自己的生活。而他,终将孤独。尽管这样,他还是愿意成全女儿们的幸福。
十二月。考场外,家文跟许多考生一样,在门口等着,她呵呵手,太冷。一会,看大门的师傅放人进去。家文坐在座位上,等待发卷子。
家欢嗷一嗓子,“阿奶,什么时候开饭,爸回来了。”老四已经对左眼的事免疫。她又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
考试铃响。家文低头答题。
又看了一会书,常胜才回家。进院子,收音机嘤嘤作响。是建国弄来的,熊猫牌。小玲和家喜在抢一件玩具。常胜走过去阻止她们。锅屋飘来香味,老太太正在做饭,是他喜欢的西红柿汤的味道。进屋,放下皮包,美心正对着账本,算这个月的开支。他从包里把托关系从新华书店买来的复习资料——《数理化自学丛书》递给家文。
另一考场,桌角放着一张准考证。姓名:张秋芳;性别:女;号码:32052;年龄:25。
大老汤经过门口,他忽然站住。常胜感觉到,抬头,看着他。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面容平静。大老汤摘下帽子,朝他挥了一下。常胜笑笑,继续看书。一切都那么平静。仿佛何汤两家几代的恩怨都没发生过。
当天考语文,作文题二选一。一是“跟着华主席,永唱东方红”,二是“从‘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谈起”。
揭批四人帮的活动还在继续。就是所谓“一批双打”。有人揭发大老汤,找常胜作证。常胜拒绝了。仇恨不能继续。现在是新的时代。下班有一会儿了,常胜还没走,他在办公室里看书,关于皮毛制作技术。这是他的绝活,安身立命之本。但他从未故步自封,单位订的杂志他每期必读。
家文选了一。写下题目:永远的东方红。
打散了杂念。家丽一锤定音,“老二,你还是应该参与一下,大事,重在参与。”家文哦了一声,答应了。她一向尊重大姐。只是她并不对这场考试报多大希望。她只是想早点独立,早点离开家,哪怕是在现在的兔毛小厂,但也已经能挣钱了不是吗?为什么要放弃眼前所有,去抓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从小到大,她从来不缺机会,但也放弃不少机会。因为家文始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是,此时此刻的她远没有能力料到,错过这场考试对她的影响将持续一生。
秋芳选了二。写下题目:我的科学梦。
不敢想。不能想。不必想。这世上没有如果。她知道何家曾经多么弱小,她就是从那个弱小的时代里走过来、抗争过来的,她知道建国的加入多么重要,也知道为民不具有这种力量。和汤为民在一起,只会让何家分崩离析,或者干脆成为汤家的附庸。她做不到。
全科考完这天,家丽来接妹妹。她比家文还重视这场考试。学校门外,家丽关切地,“怎么样?”家文笑,“马马虎虎。”秋芳也出来了。看到家丽,两个人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对对对,义肢……”老太太喋喋不休着。一瞬间,家丽似乎什么也听不见,她为秋芳和为民高兴,那么恩爱,但隐隐约约,她仿佛又有些嫉妒秋芳。如果。是说如果。如果当初她像秋芳一样勇敢,现在的局面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