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上小学三年级——原本应该是四年级。跟不上,留过一次级。但也颇识得几个字了。小玲对着本子,一字一字念标题栏,“少——女——之,对是之——心……”
老太太揪心,“想想都怕,你妈在外头好几胎,都差点没生在外头,淮河路,淮滨大戏院,还有那个什么集会,每次都是,现在又轮到你。”家丽说我还没足月呢,不至于就生了。
家喜递给她。
老太太手上伴凉菜,嘴不停,“那可保不齐,前有车,后有辙,有什么妈就有什么女儿,你跟你妈,都是不安分的人。”
小玲伸手要,“给我看看。”
家文劝:“阿奶,就让大姐去吧,为了。”
大老汤家棚子后头。东西太多,有的从牛毛毡和地面的缝隙中伸出来。小玲每个都拽拽。家喜也跟着学。冷不丁,拽出一个本子来。密密麻麻都是字。
这话打到家丽心坎上了。为了。家丽眼眶湿润。
简易棚子背面,小玲和家喜一路寻寻觅觅。挖了萝卜,捡了卡子、布偶。她们是“寻宝”的人。
九月十八号。淮南一中广场人头窜动,密密麻麻。来了十万人。呜咽声排山倒海。家文、家艺两个大的陪家丽来,一边一个,搀着。家丽手拿红宝书,泣不成声。她的世界坍塌了一部分。她的青春埋葬在九月九日。广播喇叭想着,是哀伤的乐曲,广播员在广播中已经哭了。主席台上,大大的挂画中,那个微笑的伟人似乎还在指引着人们前进。此情此景,家文、家艺也苦了。抬眼间,家艺看到人群中有个熟悉身影。小武哥。不由自主,家艺撒开手,跟家文知会了一声,便撇开大姐,朝小武哥的方向去。家文理解,不多问,不多说,单独照顾家丽。
“再吃点吧。”建国扶家丽坐起来,“为了孩子吃点。”建国带回来一点奶片。家丽放下语录,忽然抱住建国,再次痛哭。
挤得一头汗。更多是急切。家艺到武继宁旁边了。继宁哭得投入,真挚,是他的精神导师,人生偶像,神一样的人物。他发自内心悲痛。小武压根没注意到她。水滴入大海。家艺混在人群中并没有什么特别。
何家的棚子里挂着“高举伟大旗帜”的宣传画。建国进门,就家丽一个人躺在床上。
家艺挤着眼泪。是的,悲伤。她很悲伤。但她的悲伤显然没有其他人那么浓那么重,她的眼泪怎么都无法同武继宁的混在一道。忽然,家艺滚倒在地,哇哇乱哭,像个翻了盖的甲壳虫,四肢乱蹬。继宁注意到她了。“家艺?”他还记得她的名字。
建国抽空从古沟回来。神情黯淡。但他更担心家丽。全市行政、企事业单位均设灵堂。
何家艺感到十分满足。哭声止歇,云开雾散,家艺露出了一点笑容,但转瞬觉得不行。再次乌云密布,眼泪跟着下来,她上前抱住武继宁,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有资格这样抱他。抱头痛哭。
老太太有儿子没孙子。这话不好接,尴尬。只好假借说自己要去买点豆饼,脱身。
“姐,喝点水。”家文打开行军水壶。家丽嗓子苦哑了。后面一阵骚动。人群中让开一条道。家丽先看到一条拐杖,再见真人。是为民。他来晚了。
“你不管你儿子啦,不管你孙子啦?他们不过啦?天变了,咱们穷人不好过。”
汤为民,这个曾经去广场见到过的人物。如今丢了一条腿。沧桑憔悴。为民丢掉拐杖,扑通跪在地上,面对主席台,重重拜了三拜。然后,放声大哭。
老太太也没主意,只好劝:“老姐姐,不用愁,吃好点穿好点,咱们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怕什么?天要真变了,大不了往河里一跳。”都是些老理,得过且过式。
周围哭声再起。家丽和他们混在一道。恍惚之中,她和为民眼神交错。往事历历在目。才二十出头,他们却好像活过好似的。那些只有他们经历过的青春。那些激情,那些痛苦,那些期望,今天都随风飘散。为民和家丽都清楚地知道,今天也是为自己哭泣。悲痛之中,家丽翻开红宝书,仿佛要给自己力量一般,大声朗读:
北菜市,国营卖菜的人似乎也少了点。老太太遇见汤婆子的妈,一个比她年纪还大些的老妪。小时候在地主家做过。深知“旧社会”的苦。好不容易见到熟识的同龄人,汤婆子妈一把抓住何文氏的手,老泪纵横,“妹妹,怎么样办喔,不在了怎么办喔,这要变了天怎么办喔,我们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啊。”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世界是属于你们的。中国前途是属于你们的……”
老太太也哭。但毕竟经得多些,悲伤之余,她必须让这个家正常运转。家丽怀孕,必须保证营养、休息。美心和常胜还是要工作。几个小的,应该去学校的,还是应该去学校。
读着读着,又憋,又闷,家丽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家文大喊阿姐,又喊,老三!老三!……家艺听见了,连忙赶过来……现场早配备好了医护人员。家丽被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