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湛卢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呆呆地盯着曲砚浓, 冷不丁蹦出一句,强行?把话题从山河盘有用没用上挪开,“……可是画出来的?地脉是没用的?, 山河盘不会顺势推演,必须等三年?后山河盘自己恢复才能用。”
没头没脑蹦出来的话像是扎在纸板上的钉子, 又?硬又?突兀,英婸对这位的?人情世故再也不报指望, 眼神复杂地用余光瞥了曲砚浓一眼,假装没有猜到后者身份,仍然叫她“檀道?友”, 解释, “施道?友长年?炼宝,性格比较单纯……”
曲砚浓用指导施湛卢去集市买一把小葱的?语气说,“看起来是真的?就行?了。”
施湛卢一愣,“这样不好吧……瞒不住懂行?的?人。”
好家伙,前一句还?在欲拒还?迎, 后一句就开始认真思考可行?性了是吧?
英婸差点被气笑,这两人当着她这个上清宗内门弟子的?面讨论怎么在訾议会上蒙混过关?,这是真没把她当外人?
曲砚浓语气漫不经心,“如果?这么倒霉,你就随手带一杯水, 遇到行?家的?时候,假装打翻水, 把山河盘糊了。”
施湛卢这么多年?专心炼宝, 一直老老实实, 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事,一时间?呆在那里怀疑起自己:到底她是个魔修, 还?是我是个魔修?
“这怎么唬得住人?”施湛卢艰难地说,“不成不成,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讹人。”
曲砚浓已没兴致再说。
蒙混过关?的?精髓从不在对方能不能看破,看明白又?怎么样?她说是谁干的?,对方哪怕看明白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她在魔门待了很多年?,不见得学会了多少坑蒙拐骗的?手段,但从来只有她坑别人,从来没有谁坑到她头上。
有一年?她提着半篓刚死透的?鱼上散市,进了门一看,不巧,一半都结过仇,一个个见了她虎视眈眈。她原本想着死鱼卖出死鱼的?价钱,见了这阵仗,把竹篓往其中最强的?那个面前一放,眼皮也不眨一下,说,你把我的?鱼弄死了,该怎么赔?
那时她的?修为还?没有对手高,动?起手来也未知?结果?,可半篓死鱼,最后卖出了半篓活鱼的?价钱,还?算她厚道?。
魔门修士恨她恨得有理有据,可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么活才痛快。她做个魔修已经浑身不痛快,于是一生都在找痛快。
施湛卢虽然一身魔气,在修仙者群中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起来,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是人群中的?异类,但他委实不懂什么是魔修。
一群以吞噬和?毁灭为修行?根本的?欲望囚徒,在方寸山河里,为了一毫一厘,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这才叫魔修。
施湛卢不懂是好事,就让他怀揣着一份孤独的?憧憬,永远向往那个幻想中的?仙魔友爱和?平的?世界好了。
曲砚浓不说话了,施湛卢反倒举棋不定起来,就这么放弃吧,实在不甘心回?去再等三年?,可要是真如她说的?那样蒙混过关?……万一被揭穿了可怎么办?
英婸看着施湛卢圆润的?脸上五官都挤在一起了,猜得出后者的?迟疑,暗叹一声,只当是没看见。
鹤车门外,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画满符文的?墙壁应声而?动?,从中间?分成两半,浮现出一道?窄门,被人从门后轻轻一推,舒爽的?长风霍然吹入。
鹤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门外雪色皎洁,寒风如有絮,吹入茶室,冷冷地刮过每个人的?面颊。
方才敲门者终于朝里探出脑袋,红顶白首,黑喙长颈,乌黑的?眼珠好奇地滴溜溜转,打量屋内的?每个人——敲门者竟然是一只鹤!
四壁如流水飞瀑骤然向下陷落,落到接近地面处,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朝四面八方飞去,化为一只只白鹤,翩飞于野。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温暖的?茶室没了、落座的?方桌没了、桌案上的?茶水也没了,众人站在积雪覆足的?高山峰头,四面八方吹来呼啸的?寒风,吹得人骨子里发凉,灵力也挡不住,一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感?。
方才的?茶室闲谈,竟像是倥偬的?一场梦。
唯独曲砚浓垂首望向山下,骤然凝了眼眸——
“诸位道?友,此处便是本场訾议会所在之地,牧山,也是本宗牧山阁传承千年?的?山门故址。”英婸站在雪地里,侃侃而?谈,“牧山阁几经变迁,从本宗另分一支,又?重新归宗。如今声势正隆,特置别府,重开旧山门。”
英婸说这些,是想让这些别域来客意识到牧山的?地位,可重返故地的?旅人却?乍然失了神。
曲砚浓下意识去抚指间?的?灵识戒。
一千年?,他又?回?了家。
“铛——”
悠远绵长的?钟声从远天遥遥传响,随冷冽的?山风吹到山头,一声钟响,八方回?荡,曜日?映照覆雪青山,满眼雪色里只留峰顶一抹青黛,竟有种神山仙境般神圣之感?。
曲砚浓抬起头。
这钟声的?源头离山巅其实很远,在群山回?荡中让人全然辨不清来处,可她遥遥眺望远山,目光半点不曾游弋,仿佛能透过缥缈的?云雾望见不知?处的?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