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砚浓的手指在?石面上轻轻地?打旋。
无论怎么触碰,都只能触及冰冷平板的石面,没有一点?温度,“真的是他。”
幽晦的虚影身形笔挺,隔着忘川石,神情?都模糊不清,只有目光像是不熄的光,凌然锐利地?落在?她身上。
漆黑触手一笔一划,浅淡的魔气在?她掌心凝成字迹,“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吗?”
曲砚浓微微蹙眉。
“当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有点?疑惑,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问。
高大笔挺的虚影动也不动,仍然伫立在?原地?,虽然看不清神色,却好似能透过石面传递他灼灼欲燃的目光。
幽黑触手在?她掌心写?:“戚长羽。”
曲砚浓微怔,没反应过来——他忽然提起戚长羽做什么?
“戚枫。”他又落笔。
曲砚浓的犹疑藏也藏不住,她总觉得读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可又好像早就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
“碧峡,申少扬。”触手微微用?了点?力,敲了敲她的手心。
曲砚浓一腔的酸涩忐忑全都被他这寥寥几笔冲淡了,她啼笑皆非,还有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明?明?是荒唐好笑,可到唇边,脱口而出是嗔怒,“你是不是笨啊?”
一千年过去,好不容易再相?见,他问的第一句,居然是旧账。
他竟真的以为她会找人替代他,以为她对?他的情?谊薄如纸,只会虚渺地?在?旁人身上找寻他的一点?影子,满足她求而不得的爱欲。
原来为她闯生?关死劫也不眨眼的一个人、刀山火海也面不改色的那个人,居然也会把这种事?放在?心里念念不忘,他是耿耿于怀了多久,又为什么到如今藏不住?
那神容都似卫朝荣的幽晦虚影定定地?站在?原地?。
“我没说这样不好。”他慢慢地?操纵着漆黑触手写?着,其实凭借一枚灵识戒跨越山海写?下文字是很?累的事?,耗费的灵识足以搅动冥渊数次涛浪,可触手落笔很?稳,他以近乎无限的耐心,很?慢很?慢地?写?,“世事?本已很?苦,前路总是荆棘丛生?,做些能让自?己心情?欢悦的事?,很?好。”
曲砚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都站在?忘川石前了,他居然和她说找些替身也很?好?
这么洒脱,这么豁达,他还质问什么?又何必隔了一千年再来找她,直接在?冥渊下孤独终老不就得了?
漆黑触手仍然不知疲倦地?写?就:“只是,不必纠缠于过去,不要为了追逐已逝之时,而放弃现在?和将来。”
曲砚浓沉默。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千辛万苦找到她,好不容易和她相?见一面,居然叫她放下过去。
她不仅不明?白,不仅不放下,还莫名生?出一股恶气,狠狠地?对?准他,带了点?笑音,可听起来冷冷的,说不尽的恼火,“我就喜欢在?别?人身上找过去的影子,就喜欢留在?过去,行不行?”
妄诞不灭的虚影如晦暗的烛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高大英挺的身形也随之向前晃了一下,转瞬便站稳了,凝立在?那里,像是不曾有过动摇,十足的坚冷。
“困在?过去,困在?心魔里,你也甘心吗?”他问。
曲砚浓已恼火极了。
他这样磨磨蹭蹭、瞻前顾后?,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就算她深陷心魔,困的也无非就是她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不然呢?”她冷冷地?反问,“我把过去都忘了吗?”
妄诞不灭的魔在?冥渊下一动不动。
他像是在?虚渺的风里化为了坚冷的雕塑,风沙吹不动他眉眼沉冽。
玄金索深陷进他胸膛,黑色的血洇洇地?涌出,可他好似没有一点?感觉,操纵着触手,堪称从容平静地?在?她掌心写?下,“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倘若深陷过去会让你心魔缠身,不如忘记。”
黑血一滴滴落在?泥土里,拼命腐蚀着土壤,而他浑然无觉,目光灼灼,像是最炽烈的火。
谁要是看见了他此刻的神容,绝不会相?信他口中与?相?忘有关的任何一个字,那些仿佛平静从容的语句,每一个都仿佛是体面的伪装,去隔绝沉逸下的疯狂。
可惜曲砚浓看不清。
“相?忘于江湖?”她语气冷淡地?问,“谁先忘?谁后?忘?”
卫朝荣寂寂无言。
他操纵着触手,写?的很?慢,“我想,他是个死心眼,总要比你慢上一点?。”
曲砚浓手指微微用?力,按在?他的倒影上,恨不得用?手指尖给这石面戳出一个大窟窿,假想这样就能把他从忘川石里揪出来,好好地?把他教训一顿。
“那就谁也别?忘。”她语气疏淡,不容悖逆,“就算毁天灭地?、洪水滔天,也要往前走。”
卫朝荣蓦然收了声。
他不作声地?伫立在?原地?,看她眉眼明?赫如曜日,目光迥然能将任何人点?燃,此刻带着十足的不解和恼火,抬着头,瞪向前方,问他——
“你究竟在?迟疑什么?”
他苦笑。
在?她看来一切总是如此轻而易举,肆无忌惮地?追逐,心意摆在?台面上,应当一眼就看明?白,可是……
“曲砚浓,”他轻轻地?说,触手在?她掌心也轻轻地?写?,“我看不见你。”
曲砚浓怔住。
她后?知后?觉地?低下头,重新望向自?己掌心的漆黑触手。
在?她看来,她就站在?他的面前,能模糊朦胧地?看见他的身影,看见他笔直伫立的模样,他的心事?几经?收敛,却也一览无余。
这一切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她也忘了,忘川石只能映照出她身前身后?,映照出她所看见的世界,而卫朝荣通过她掌心的那些细小触手来窥探这个人间,即使被忘川石映照出来身影,也只是映照出了那具藏在?冥渊下的躯体,他本身与?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影子没有一点?联系。
卫朝荣是看不见她神容的,她自?以为一览无余的心绪,其实都被一重重的屏障阻隔,谁也看不清。
他看不见她这一刻的神容,也看不清她曾经?的心,所以在?无所适从里患得患失。
千年前、千年后?。
原来无论经?过多少次,同一个人还是会重蹈覆辙,栽进同样的坑里。
曲砚浓默然失语,很?久才像是慢慢找回了自?己声音。
“我没有心魔。”她说,如此心平气和,真正认真地?解释,“我的道心劫,并不是因为执着于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