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晚了。
她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少年修士。
呜咽的长风吹过?冥渊,似一声从幽长时光里偷渡来的嚎哭,幽邃的天?河不止地翻涌,连少年修士指上的灵识戒也起起落落地发烫。
“她胡说八道?。”卫朝荣哑声说,“你和?我哪里像?”
他发问,却不问任何人。
那唯一该听见的人,却永远也不会听见。
他又想起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有关她的传言,那些荒诞不经的垂青,那些在他远隔人世后的风月缱绻,他不想信也不愿信的种种可?能……那些都会是真的吗?
遥远世外,幽邃的天?河一瞬翻涌。
呜咽的戾气响彻天?际,将白?日的天?幕也化为冥夜。
“像?”卫朝荣在烈焰焚燃的剧烈痛楚里意识模糊,却又仿佛从未如此清醒,他超然于一切,听见自己?的声音悠远铿然,古怪又诡异,“又是像?”
“我怎么不觉得像?”他低低地笑着,森然冰冷,“你和?我说说,究竟是哪里像?”
再让前辈问下去?,灵识戒就要灼烧起来了,申少扬的手指头快要变熟了。
申少扬心惊肉跳。
他小心翼翼地问仙君,“那您的这?位故人,现在在哪呢?”
曲砚浓轻轻笑了一笑。
“他为了救我,很?早就死了。”她说,不知怎么的,手心一片冰凉。
卫朝荣很?早就死了。
无论她怎么回忆,怎么寻觅,他都不会出现了。
她以为她早就明白?这?一点,其实她从来也没有明白?,只?有各怀心思、想要从她这?里谋取利益的陌路人,反倒比她看得更明白?。
阆风苑里一片寂然。
那么多目光,藏着那么多的猜度和?心思,在申少扬和?曲仙君之间来来回回地徘徊,推出那么多无人知晓的猜想。
谁也不知道?曲仙君对申少扬说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所有人都知道?仙君已对他另眼相?看,而非只?是看一个三十年一出的阆风使。
多让人艳羡——这?世上那么多人可?以拼了全副身家不要,只?求仙君一个垂眸。
在仙君的身侧,藏着多少人世求而不得,而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的可?能。
没得到?五月霜又怎么样?仙君的青睐胜过?无数份五月霜。
——除了卫芳衡,她在千万人中独独与众不同,脸上没有一点惊愕或艳羡,只?有一脸古怪。
卫芳衡真的很?难不微妙。
仙君到?底对多少人说过?“你长的像我的故人”这?种话啊?
就仙君那个容貌、那个实力、那个地位,还有她那个见惯云烟的气度,那种淡淡忧愁深深怅惘的遗憾感,她言不尽意、语气寥寥地说着“你很?像我的故人”,谁能不犯迷糊啊?
卫芳衡眼神复杂地瞥了瞥站在金座前的申少扬:希望这?个小修士能头脑清醒一点,想明白?仙君到?底在意的是谁,别妄想取代她叔祖卫朝荣在仙君心里的地位,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戚长羽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他就是自以为和?仙君的故人有一二?分?相?似,故作聪明起来,最后下场自然不会好。
不过?都是仙君排遣寂寞的消遣罢了。
曲砚浓问申少扬,“你想要什么?”
申少扬微微顿了一下,抬眸望向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仙君,我一向听说您从前有个情深意重的道?侣,可?惜那位前辈不幸身死,让您哀思不忘。”
“我这?人有个怪毛病,就喜欢听别人讲故事,尤其是海誓山盟、情深似海的故事。”这?个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修士说,“仙君,您能和?我们讲讲您的道?侣吗?”
滚烫的灵识戒忽然静默了。
幽深之河缓缓流淌。
阆风苑轰然。
每一个人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申少扬,他们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像是在看一只?妖兽,在看一个根本无法用人类修士思维理解的存在。
放弃五月霜,就为了听一个风月故事?
这?是到?处找不到?知情人,直接打听到?正主头上了?
他怎么敢的?
祝灵犀和?富泱站在申少扬身后不远的地方,齐齐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们一起转过?头看向对方,又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正和?戚长羽并排伏跪在金座前的戚枫——
他们好像想起来了……
之前在阆风苑里争仙君的竹笛归属时,申少扬就直接问过?戚枫,戚长羽和?曲仙君究竟是什么关系、戚长羽是否已经住到?知妄宫里了。
“我靠。”富泱偷偷地传音,每一道?灵气波动里都写满了他的震撼,“这?小子?是来真的啊?他这?是在用生命来打听八卦啊?”
直接问戚枫,和?直接问曲仙君,这?能一样吗?
祝灵犀的震惊不比他少。
她紧紧皱着眉头,望着前方申少扬的背影,有点不确定,“你和?他比较熟,知不知道?他究竟八卦到?什么程度?他不会也想知道?我们夏枕玉祖师的风流韵事吧?”
富泱瞥她,什么叫他和?申少扬比较熟,说得好像她就和?申少扬不熟一样——这?种时候可?别想把自己?摘出去?,“不知道?啊,你俩不是更熟吗?”
过?了一会儿,“……对了,你们夏枕玉仙君有什么风流韵事啊?”
曲砚浓也怔住了。
“什么?”她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好像没听懂申少扬的要求。
申少扬这?回就没了那股伶俐。
“请仙君满足晚辈这?个小心愿,给我们讲讲您和?道?侣的故事吧?”他很?勇敢地重复。
曲砚浓真是往前再推一千年也没见过?这?样的请求。
现在这?个修仙界已经变成这?样了吗?
“你想听什么?”她的言语里也透着点不可?思议。
申少扬停顿一下。
自从曲仙君说他长得像前辈之后,灵识戒里就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挠了挠头,琢磨一会儿,胆大包天?,“您那位道?侣是个什么来历?你们怎么认识的……能说吗?”
曲砚浓沉默了。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她从前没想过?说给别人听。
谁能想到?申少扬居然什么宝物机缘都不要,只?想听她说这?么个东西?
她默然很?久,“他是上清宗弟子?。”
祝灵犀微微一惊。
她从没在宗门内听说过?这?件事。
这?可?实在太奇怪了,她蹙眉,上清宗内怎么会没有相?关的传闻呢?不仅长老?前辈们没有提及,就连普通弟子?间的小道?消息也没有。
还有上次曲仙君叫她小师妹,难道?是因为她的道?侣也来自上清宗吗?
申少扬也吃惊,“是上清宗的哪位前辈?”
他根本不知道?前辈来自上清宗——前辈分?明是个魔修。
坏了,他大感不妙,莫非仙君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前辈?
——那他求仙君讲述与那个人的故事,岂不是要把前辈给气疯了?
申少扬紧张地瞥了手上的灵识戒,可?灵识戒竟然没一点动静。
……不会吧?前辈从前还真是上清宗的弟子??
曲砚浓一顿。
“你不会在上清宗的典籍里找到?他的,也不会有什么人记得他,他本来也不是上清宗的天?之骄子?。”她语气淡淡的,“归根结底,他只?不过?是上清宗的过?客罢了。”
一时过?客,一世过?客,在哪里都不是归乡,这?是他们的宿命。
在上清宗待了那么些年,她一点点拼凑出她所不知道?的卫朝荣,拼凑出他隐藏不提的经历、他羁旅无归的一生。
谁记得他?寥寥,只?剩她时时怀想。
于是离开上清宗自立门户后,她自私地将他的姓名藏在心底,鲜少向外人提及,也很?少向无关者述说他们的过?去?,因为没有必要。
她不愿意把他的名姓变成世人茶余饭后的轶闻。
申少扬抓心挠肺地疑惑,却不知道?怎么问出来,前辈就是曲仙君逝去?的那位道?侣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前辈又怎么都不肯见曲仙君,他若是问了出来,曲仙君只?要质疑一句“你怎么知道?他是魔修的”,就能让他懵然不知所措。
曲砚浓没有管他藏在心里的疑惑。
她说着说着沉默了片刻,转眼又抬眸,似笑非笑。
“至于和?他怎么认识的……”
“也没什么好说的。”曲砚浓嗤笑一声,“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以为他是个色魔。”
阆风苑里一片寂静。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放着光,现在没有人埋怨申少扬放弃五月霜了,他们觉得这?个选择不能更妙。
申少扬的笑容僵在脸上。
色、色魔?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
老?天?爷啊,前辈那种一整天?都不见得有一句话的冷淡脾气,究竟是怎么一个照面让曲仙君以为他是个色魔的啊?
灵识戒连通的千里之外,动荡不休的冥渊也有一瞬凝滞。
虚无妄诞的魔也有一瞬清明,愕然:
她从前居然以为他是个色魔?
曲砚浓从金座上站起身。
金座那样高?,她默然而立,垂首俯瞰众生。
“我的笛子?呢?”她忽然伸出手。
申少扬愣了一下。
他很?快想起,碧峡比试之前,仙君在阆风苑里给他们留下了一支竹笛,约定由最后的胜者将竹笛还给她,无论是谁都能得到?她一杯清茶。
那竹笛现在还在富泱的乾坤袋里,他回过?头,祝灵犀和?富泱已经姿态恭敬地走到?他身后了。
他从同伴的手中拾起那支纤细的竹笛,双手捧到?曲仙君的面前。
“仙君,”他说,“原物奉还。”
光影盈缺。
曲砚浓伸手,拾起他掌心的竹笛,举至面前,看那一支竹笛越过?日光,目光晦涩。
默然凝望,她轻轻捧着那支竹笛凑到?唇边,一声幽幽呜咽,清越的宫商流泻而出,如水银坠地,青鸾冲破云霄。
阆风苑的青山万重也隐隐为她作和?,簌簌风里,万山呼应以呜咽。
等到?幽幽的笛声停歇,山间还回绕着袅袅余音,众人还沉浸在那一曲阆苑天?涯,再抬头,金座上已失了那道?身影,空无一人。
就连环绕在金座下,吸引了万众瞩目的那几人,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就像是一场传说,来时盛大,去?时清梦了无痕,等到?旁人察觉,已成绝唱。
众人愕然中惘然,久久不能脱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