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水里携带着山顶碎落的砂砾。
不是雨水, 而是更高处未化雪的山峰,因为温度升高和化水落下,冰雪融水伴随着松动的土层喷洒而下。
四周似乎隐隐变热了些。
因为隐匿在群山之间的那座火山口…?
祁粲眯起了眼睛, 眼底晦暗一片暗光。
就这么巧——在他来的时候,火山就要喷发了?
然后,一切灾害和不幸,都可以顺理成章地解释为火山带地质不稳的缘故。
人为的刻意感太重了。
整个山区的信号都几乎为0,只有对讲机还能说话,却不能向外传信号。
和他记忆里晦暗的那一天如出一辙,只是这一次动静更大,进入这一局的人也更多了。
甚至有可能, 当年那个人就想这么做, 只是遇到了意外…没能成功。
意外。
那个意外。
祁粲握紧了手中那截纤细的手腕,脑神经开始疼了起来。
但在听见山顶轰鸣声的瞬间, 他就已经当机立断,一把拉住懵逼的时听,往另一侧的平坦地面跑了过去。
“上山找人。”
祁粲奔跑中依旧沉稳的声音,对着对讲机下达指令。
“是!大少。”
“已经开始地毯式搜寻。”
祁粲眸光冰冷, 紧紧攥着时听的手, 眼中带着蛰伏多年的仇恨意味。
开始了, 当年那场意外事故,沉埋在他记忆深处的黑暗, 再一次开始搅动。
而他和时听,都被命运牵涉其中。
无论如何,这一次, 本尊都会现身。就像是犯罪者最喜欢回到犯罪现场欣赏回味,更何况是那样伪善的人……
虽然祁粲早就已经锁定了目标, 可是确定的那一刻,他还是生理性地感到恶心。
他用更加冰冷的恶意压下了这种恶心感。
这一次,祁粲要把当年没能审判的一切,一网打尽。
“走、快走——”
“山顶的岩层要塌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时岩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此时来不及检查刚才时晶晶戏水的山泉,如果真的是近期才冒涌,那这已经是一种预兆…这里将会有滑坡的危险。
“先离开这里——”
“这边、走这边!”aron挥动着胳膊,招呼着带路。
时听被祁粲带着飞快往前跑,手被他紧紧攥着,视野右上角的数据正在以飞快的速度飙升,大脑也跟着飞快启动——
关于她被接回豪门的细节,根本没有人跟她提起过。当年时听再一睁眼人就已经在医院里,而嗓子也是从那时就说不出话了。
而这些年时岩一直在国外,时家父母和她没有交流,时晶晶更不可能知道情况,以至于时听到现在才猛然知道这件事——当年竟然是项先生先找到她?
项隽舟?
可是她为什么一点都不记得?
是的…她一睁眼就已经失声了。丝滑得就像那是她剧情的开始,包括她自己都完全想不起来…
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变成哑巴的?
是因为冲撞,被谁冲撞,怎么冲撞的?
除了时岩因为亲自去山里接她而知道这件事,其他人,包括祁粲,都不知道还有这一环节。
甚至当初在祁氏庄园里第一次见到项隽舟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端倪,仿佛第一次见到时听,还为她和祁粲联姻而欣喜祝福。
完全是一个好舅舅的样子。
但是没有人留意到项隽舟当年也出现在这里,甚至时听都可以想象到时岩这个头脑简单的直男是怎么被搪塞过去,然后很快就离开了a市出国研究。
项隽舟一定和当年祁粲那场意外事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是不对啊??
如果是他在背后悄悄谋划了这么多,他的目的呢?
他既然是项家人,项家有祁粲这样的后代、总比祁瑞那样的强吧?!
就算搞倒祁粲,祁氏的家产、祁氏集团的股份、和项隽舟一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祁粲紧握着时听的手,缓缓抬头。
正好听见前方远处的尖叫——“啊!!瑞哥哥!”
“瑞哥哥你没事吧!瑞哥哥!”
祁粲唇角毫无感情地勾起。
当然有关系。
扳倒一个祁粲,他能撬开整个祁氏。
披着人皮活得久了,豺狼就会多些人味。一旦抛开道德准则,内里就清晰可见。
…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瑞瑞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项晚苑一脸焦急,站在祁氏集团大楼的一角,瞪着眼前神色阴沉的祁连国。
刚刚得知祁瑞他们徒步的线路山体发生动荡、那边整个山区都没有信号,要是真发生了什么,项晚苑做鬼都不能安宁!
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变得尖细:“瑞瑞是你的儿子,你怎么一点都不——”
“你以为我还不知道吗?!”
祁连国一声忍无可忍的怒吼,项晚苑的脸色终于变了变。
就在争吵即将朝着更加不可收场的地步发展时,一道男声优雅地打断了他们。
“好了,姐夫,你们不要吵了。”
来人很无奈地看着他们,眉目间还有几分疲态,自然是知道了眼下的情况——说实话,这次的事件几乎牵扯了a市豪门最重要的几家,眼下已经山雨欲来。
他担忧但沉稳地劝诫:“现在最要紧的是阿粲的事,他毕竟是你的亲儿子,如今他被人坑害中了毒,你们怎么还有时间争论别的事?”
祁连国脸上满是呼之欲出的愤怒,最后在外人面前终究抹了把脸,“嗯。”
活到这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被自己推远的大儿子有多重要,但很多事情都已经无法回头了,祁粲也不可能原谅他的。
祁连国叹了口气,“隽舟,你也是孩子们的舅舅,一起想想办法。”
“那是自然,我上次的会议上就已经表过态,我们项家会全力以赴地救治阿粲,无论他的精神出现了怎样的问题、无论这次需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
祁连国有些感动,项晚苑在旁边配合地干笑了两下。
项隽舟拍了拍祁连国的肩膀,温和笑道:“你们也知道,项家的股份不算什么,项家真正重要的,是我姐姐留给阿粲的东西——我姐姐有多聪明,你们不会不知道。”
祁连国衰老耷拉的脸孔上也透出几分回忆神色——项凝,是一个精通金融的专家,她通过投资理财赚了一笔巨额财富,几乎直接把整个项家的家底从豪门之中抬了起来,跻身a市豪门圈第一梯队。
而这份天资,这种眼光,似乎完完全全继承给了祁粲。
祁连国又抹了把脸——而这也是为什么项家二老、项家人都这么痛恨项晚苑和他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
项凝为整个项家、为祁粲的未来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给儿子留下了远超想象的启动资金,祁粲在十岁之前项凝就已经给他办好了家族信托、终身高保,在生命弥留之际更是把所有遗产全都留给了这尚且年幼、却显然要面对未来糟糕人生的小祁粲。
项凝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甚至在死前已经预想到了什么,所以她用了非常隐秘的方式来保住儿子的这一切遗产。
因为祁粲尚且年幼,身边的几个监护人——母亲走了,父亲有了小的,爷爷年事已高,没有任何人能相信。所以,项凝用了一种特殊的催眠方式,把遗产变成一组编码,藏在了小祁粲的潜意识里。
她知道儿子过目不忘,这样最为安全。
等到他长大之后,在想起项凝的某个时刻,一定会得到这串编码。
而祁粲,却从没动用过这笔财产铺他在祁氏的路。
所以…项隽舟神色温和而又善意。
他们阿粲真的是一个…当之无愧,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
现在这巨额的资金还锁在世界上的某个位置,然而除了项家人没人知道那只有祁粲能打开——但,已经足以作为项家对外的底气和态度。
项隽舟说到最后甚至多了几分哽咽:“所以,我们项家一定会倾尽全力,救治阿粲,这是我姐姐唯一的遗愿,我当然……”
祁连国没想到他这么用心,一时间都感动了,拍着他的肩膀,“隽舟,我替项凝,谢谢你……”
项隽舟抬手擦了擦眼角,“走吧,祁老爷子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祁连国瞪了项晚苑一眼,忍着怒意,冷哼拂袖走了,看样子是一点不想和项晚苑一起。
项晚苑也没吭声,直到祁连国走了,她到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了,仗着四下无人一把抓住了项隽舟,声音颤抖:“你、是不是你?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山体震荡?”
“你、你就不怕……瑞瑞也受伤吗?!”
“嗯?”
男人优雅从容地垂眸,只是扫了她一眼,项晚苑就讷讷地松开了他,神情变得拘谨起来。
“我当然担心孩子们了,你想说什么?”
项晚苑的表情来回变幻,卑怯、愤恨,但最后还是在他不动声色的压迫感之下,被规训得自控了起来。
她压低声音,颤抖又可怜地说:“可他是你……他是你……”
“哦?你真的想说出来吗?”
“我的亲表妹。”
项晚苑浑身一震,背德的煎熬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承受。
她痛苦地闭上了嘴。
…
时听一路被祁粲揽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脑子里一直在琢磨项隽舟这个人。
隐在背后的boss悄无声息地浮出了水面,这是一直在暗中给她铺垫背锅线,想要拿她当替罪羊的人,时听用屁股想都觉得他这次肯定不会放过她。
他又要设计一口怎样的锅让她背?
时听顿时感觉到了祁粲能读心的好处,但凡谁想污蔑她、她就在心里吵死他,让他终日不得安宁,还她清白。
时听小脸绷紧,随时警惕。
混合着砂砾的水滴答地甩在地上,遥远沉闷的轰隆声不绝于耳,脚下的大地不时滚过一阵颤动,像是真的要火山喷发大地震了一样。
但是祁粲的手很稳,这让时听觉得安全了很多。
不知道是因为她的霸道wifi在场,她无论如何都能冲破整数节点、调整剧情。
还是因为、只是因为祁粲在场。
aron一直带着他们冲在前边,脚步忽然一停。
随后他回过头,笑着看向时听。
“到了!听听——”
时听猛地一抬头,黄昏之下,那座伫立在她记忆之中、曾描绘在她画布上的火山口,安静地像是回忆里的庞然大物。
静默,安宁,注视着山间发生的过往和此刻。
很美。
他们现在站在一个深坑里,这是在很多很多年前火山喷发之后、由于岩浆冷却收缩然后内壁塌陷形成的地貌。
时听也想起了很多过去在山间乱跑的时候,坑口内岩石和火山碎屑慢慢风化,所以她才能捡到粗粝的晶体、刨到火山灰来作画。她那时候也真是野得很,甚至知道从这里一直走到火山口底下,还能找地下冰洞呢!
那天,她提着布袋子去刨火山灰,兴致勃勃,灵感勃发,可是后来呢?……
她为什么想不起来后来呢?
她后来在跑什么?在拖着什么呢?
“真怀念啊。”
aron在黄昏下的火山口前,金发被镀上一层光晕,让他立体的脸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圣洁。
他叹了口气,“总算到了。”
aron转过身走回他们中间,对着时听笑了笑,“听听。”
他的目的也达成了。
这里就是他哥哥让他带路的地方。
虽然他并不清楚,带到这里,就能对祁粲的精神状况有什么改善。但是能为他苦难的哥哥和他的好朋友时听做的事,aron是很愿意的。
祁粲的视线已经完全沉了下来,一只手在冲锋衣的兜里,捏紧了一管针剂。
但是被脑内自我保护性压制的记忆,正在翻涌,冲破他的平衡。
时听没有注意到,她正好也有事要问aron,但张了张嘴还是收住了,只能通过祁粲来问。
“你哥,项隽舟?”祁粲唇角带着讥讽。
aron很坦诚地点点头,“他在项家的名字是这样的。”
他不是很了解a市豪门圈子的构造,但那只是他苦命的哥哥为了在a市活下去而努力适应的身份。
他很优秀,他们的母亲真的很欣慰,也很心疼。
“。”时听几乎可以确定项隽舟在骗这个外国人,甚至都没用心骗。
她比划着手语:
你怎么、确定、他是你哥哥?
他是项凝的弟弟,难不成项凝还是你姐姐啊?!
aron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东西,认真地说,“他身上有我们丹麦皇家持有的金币,脚背上还有一颗红痣,而且当年在这片山区,没有比他更符合这个条件的人了。等这次结束,他就会和我一起回丹麦,亲自做鉴定,我们的母亲很想念他……”
时听脑瓜子嗡嗡的。
真的确定还能回去吗?
等等,等一等,这熟悉的背锅感。
时听在这糟心的剧情里已经挡了太多口锅,以至于产生了条件反射。
aron被安插在这里,有意或者无意地帮助了项隽舟,而项隽舟的目的就是搞垮祁粲,这意味着aron已经是帮凶。
但幕后大boss还有一项贯穿始终的爱好:找人背锅。
而aron是因为什么来的?因为她——因为陪时听比赛,作为她绘画上的同伴和引路人,并且aron在明面上和她是最熟悉亲近的。
——「草。」
时听一瞬间有点悟道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圣洁的外国人,想说话,但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声音还在速快速降的,于是只好比划着:我的朋友、他到底、让你来干什么?
祁粲已经回过头,阴冷地拉住了时听,“站我旁边。”
时听感觉到他的手冰得像是被冻死了一样。
aron却跟着上前伸手,“他说你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希望你能在这里找到过去的美好回忆——”
“哈哈……”
低冽的笑声终于响起,aron一回头,看见了那个男人漆黑到可怕的眼睛。
“蠢货。”他薄唇微启。
时听陡然感到一阵寒冷。
——「所以项隽舟到底是谁?我到底在什么时候被他捡到的?」
祁粲安抚性地捏了捏她的手腕。
情况竟然比他想的还复杂一点,他这小舅舅……
时听意识到她终于触碰到了剧情的核心。
而她和祁粲命运转折的那一天,都和这个人有关——
项家长子、和aron兄长,这里边至少有一个身份是假的!
甚至更可怕一点的话、两个身份都是假的。
那他是谁?!
…
哒,哒。
皮鞋声优雅从容地穿过祁氏集团顶层走廊。
这里原本只有集团总裁祁大少和他的团队可以出现,但现在,群龙无首——天之骄子的祁大少,已经被困在当年的深山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