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舅舅感慨良多。
也让云嘉知道,如今黎家已经帮不上?庄在什?么了,反倒是黎阳现在还需要庄在提携,黎辉自然也要说这些年庄在的?辛苦,掰碎了揉开了说,希望云嘉能更深切明白庄在的?不容易,最后舅妈上?来劝,说:“你舅舅已经喝多了。”
黎辉还拉着云嘉的?手腕说:“庄在但凡能跟黎阳调一下,如今的?路都不会这么难走,他偏偏小黎阳几岁,偏偏这几年,舅舅没什?么用了,也出不上?什?么力了,没办法替他撑着,可庄在这个孩子,是很好很好的?。”
云嘉面色略有一丝不自然闪过,说:“好了舅舅,我知道他很好。”
话头?一直没有落到云嘉这边,云嘉只配合着说些安慰应和的?话,待舅舅酒醒,情早就煽够了,就直接讲到饭局安排上?了。
简单讲了一下那天去黎家的?情况,总之就抱着公?开也无?所谓的?心态去的?,但没有公?开成。
云嘉跟庄在说:“我们先把周末那顿饭吃完,别的?事,之后再说吧,好吗?”
庄在很想说,那顿饭其实也没有吃的?必要,至于?别的?事,之后要不要再说,其实他也无?所谓,但是听?了这番话,知晓云嘉这样费神,黎家既重视又操心,此刻便讲不出任何隐含客气的?话。
他把嘴角弯起来,对着云嘉露了一个笑,温和地说:“好。”
云嘉提及常国栋,说这个人她认识的?,只是好几年没见过了。
黎辉将吃饭的?地方选在一个相当气派的?中?式会所,那地方叫鸣凤轩,论?风光与名气在整个隆川都是数一数二的?。
市中?心闹中?取静的?位置,还能辟出一块湖来观景,可想而知幕后老板实力非凡,据说后厨班底都是国宴出身,做飞禽更是一绝。隆川的?生意人爱来这里谈买卖,菜做得好,菜名也起得绝,寓意好,鲲鹏展翅,平步青云,飞黄腾达。
生意人有时候就爱这点好彩头?。
常国栋今天来得早。
三天前,黎辉打电话联系他,两人称兄道弟地装腔寒暄一通,常国栋话里话外都在说自己最近忙昏头?了,顺便点一点庄在能力不行?,不然哪儿还用得着他这把老骨头?操心。
黎辉平声和气地应,说庄在叫常董操心了,又多谢常董提携了。
客气话说了一箩筐。
常国栋虚应两句不敢当,后生可畏之类的?谦辞,心想这电话差不多也就到这儿了,再说不出花样来了,鼻孔里笑两声,道:“饭就免了,大家都忙,心意到了就行?了嘛。”
没想到,黎辉还真说出花来了。
“是是是,常董说得确实,大家都忙,我也这么说,心意到了就行?了嘛,可我那个外甥女,常董也是知道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是她爸爸来了,也是要惯着的?,拿她没办法,嘉嘉回隆川也半年了,这好不容易闲下来,说想请长辈们吃个便饭尽尽心意,这心意可就难得了呀常董,嘉嘉从小在我家长大,难得托我办一件事儿,我这要是不能把人都给?她请来了,我这个当舅舅的?罪过可就大了。”
常国栋之前就想过,庄在平时不说话,一说话噎死人的?本事不可能是无?师自通,怪道,有这么说话滴水不漏的?老狐狸在背后指点他呢,他有一身好本事也不意外。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自然不能不去。
公?主的?光不是人人都能沾,但公?主的?面子谁都不能伤,不仅要去,还不能去迟了,留下不情不愿的?话柄。
包厢里,馥兹三个以常国栋马首是瞻的?高层也同样早早过来,其中?两个有正值婚龄的?儿子,也都将儿子体体面面带了过来。
常国栋也有儿子,正妻生的?,外头?养的?,都有,只是大的?早结婚了,小的?尚年幼。
再说了,就算正适龄,他也不想那种心思,前阵子才?听?说了,邵氏木业的?三公?子,那位公?主都没看上?,这两个倒敢有这种相看心思,他只觉得好笑。
黎辉来得更早,揣着明白装糊涂,谢大伙盛情。
“这来得也太早了,鸣凤轩养了戏班子,不如点出戏来听?听??”
常国栋是为了云嘉来的?。
这位公?主如今在云众虽无?实职,股东大会也一次不来,但少数几个云众元老都知道,只要她想说话,她的?分量比她堂哥云昭还要重。
豪门的?事讲不清楚。
有时候爱重不一定是真爱重,冷落也不一定是真冷落,人人都传云老爷子生前最不喜欢云嘉,怎么偏偏离世后,留给?云嘉的?东西是最多的??
云家这一辈的?孩子,算上?私生子,一双手也数不清。只有云嘉的?名字是云老爷子亲自取的?。
嘉者,善也,美也。
是这样好的?祝愿。
如今细想才?觉得一切有迹可循,至于?那些道理?讲不通的?部?分,现在把云老爷子挖出来也回答不了,旁人只能揣摩几分豪门之内的?云谲波诡。
常国栋打量包厢内,不见云嘉。
庄在解释:“云嘉还没来,学校里有点事。”
她下午后两节有课,正在画室讲上?周的?作业,有学生突发阑尾炎,送去校医务室没法看,云嘉又把人送去医院了。
刚刚才?回庄在消息,说安顿好了,准备开车过来了。
黎辉请众人听?听?戏,打发时间。
庄在随众人转去了一旁听?戏的?雅厅,一水儿的?红木桌椅,古韵大气的?中?式装修里摆开一个小戏台,毫不违和。
服务生端着茶水小食进来,又奉小炉点香,一个经理?模样的?女人递来一个金线本子,叫黎辉点戏。
黎辉推去一旁的?常国栋那里,顺便奉承一句:“我这种包工头?出身的?哪懂这些文雅,听?说常董爱听?戏,常董点吧。”
常国栋越过黎辉,看向一旁拿着手机的?庄在,黎辉刚刚说庄在是晚辈,他便顺着话,客气也不作了。
“小庄来点吧,”说着,常国栋又转去跟旁边的?人感慨,“现在的?年轻人都爱抱个手机不放,这些老传统可是宝啊,也要跟着学学看看才?好。”
旁边的?人无?不应和。
庄在给?云嘉发去微信,叫她慢点开,路上?注意安全,关了手机,应和一笑:“常董说的?是。”
“那就常董来点。”黎辉道,“我们也跟着老行?家学一学。”
戏目很快定下,常国栋却也不说点了什?么戏。
只等?西皮慢板一响。
常国栋才?卖足了关子,道:“刚刚那位经理?说,这是梅派的?《打金枝》,大伙一块听?听?有没有梅派的?味道,现在啊,打肿脸充胖子的?太多了,有三分要讲七分,有七分要讲十分。”他好笑一哼,“非要充大,实在没意思,黎总你说是吧?”
黎辉听?出话中?有话,面上?不显,只笑道:“是,常董说得是,这做人啊,本分踏实是最好不过的?。”
话落,黎辉收拢几分笑意,不动声色地给?庄在去了一个眼神。
庄在就算不听?戏,也知道《打金枝》讲的?是什?么故事。
而常国栋唯恐有人不懂其中?门道,台上?戏腔响起,他在台下兴致悠悠地当起了场外解说,讲起这个屡屡被搬上?荧幕,几乎家喻户晓的?故事。
升平公?主是唐代宗唯一的?嫡女,深受父兄宠爱,身份尊贵,汾阳王八十寿辰,公?主目无?尊长,恃贵不往,以至汾阳王世子郭暖失礼蒙羞,故回宫怒打金枝。
常国栋不疾不徐讲完,捧起一旁的?青瓷盖碗,刮一刮茶沫,舒坦地喝上?一口?,陈词总结道:“可见啊,哪怕是贵为公?主,也不能太娇纵任性,你们说是不是?”
近旁人纷纷应和。
常国栋心中?畅快,悦色尽显,又问黎辉:“黎总,你说我这出戏选得好不好?”
“我这种粗人,哪听?得懂这些。”
台上?正旦声婉转,台下悄然换了戏本子,常国栋心思不在戏上?,自顾扮演起刁难人的?角色,颇有兴致地问庄在,之前有没有来过鸣凤轩。
庄在说来过,戏倒是第一次听?。
常国栋笑笑说:“不碍事。”
“说梅派,指不定是假梅派,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一攀上?就跟亲的?一样了,听?着没劲。”
听?完一段,常国栋朝后一靠,疏疏筋骨,提议道:“咱们回去等?开宴吧,云嘉什?么时候过来?可别到时不来,咱们这一屋子人白等?了。”
云嘉到时,还站在包厢外,便听?到里头?常国栋的?声音,这人还如她印象里一样,很会说话。
嘴上?有功夫,对上?能谄媚逢迎,对下能鄙薄打压。
正听?里头?说——
“鸣凤轩做飞禽一绝,意头?倒是好,几副鸽翅鸭膀,难不成人人都能飞黄腾达?出身啊,是很重要的?,那诗里怎么说来着?命里无?时莫强求,小庄啊,你说是不是?你看你黎叔叔这几年,是不是也很累?唉,这也都是没办法的?事。”
穿旗袍的?迎宾垂首站在两侧,云嘉不动,她们也不敢贸然推门,只等?云嘉使来眼色,才?推门入内,各掖一扇门。
云嘉跨过门槛,笑语盈盈地怪道:“老远就听?到常叔叔在说笑话了,怎么也不等?我来了再说啊?”
云嘉脱下的?外套由服务生拿走,先上?前亲昵地喊了一声“舅舅”,之后便挽住黎辉胳膊,拾起话同黎辉说:“舅舅你记得吧?常叔叔这个人最爱夸张了,小时候常叔叔送我一只猫,跟我说养养就会变成大老虎呢,我现在不可信了。”
她话不带刺,却有弦外音,模样又娇俏,扮足一个受宠小辈的?样子。
常国栋笑着绕弯子,夸她女大十八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说她是没心思进娱乐圈,不然有那些涂脂抹粉的?女明星什?么事儿,她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
黎辉给?她介绍在场的?几人,都是馥兹高层,以及他们的?公?子。
云嘉亲和又乖巧地跟着黎辉认人,其中?一个,她恍然后白恍然了,笑容甜美,说的?话却十足有杀伤力。
“实在不好意思,没听?我爸爸说过。”
言外之意,云松霖提都没跟女儿提过的?人,可想而知,没什?么分量。
对方已觉得难堪,但依旧不得不迁就着云嘉说话。
云嘉站在话题中?心,跟庄在对上?视线。
庄在站在窗边,身后有光映进来,可室内过于?明亮,衬得灯火余晖有些黯淡。
他旁边,木架上?一株兰,大概是暖房里养出来反季节品种,纤细的?枝,打了如雪一样的?花苞,垂了头?,和他一样,有种孑然之感。
云嘉不知道在她来之前,他经历了什?么,今天这顿饭,在场众人可能都是各怀心思过来的?,但她清楚自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庄在高兴。
云嘉松开黎辉,走到庄在面前,仰头?浅笑,手贴过去,握住他的?手,道:“我给?你介绍一下常叔叔吧?”
庄在指尖一麻,有种真实的?触电感。
因人被电到之前是无?法预料的?,就像这一刻,他完全想不到云嘉会在这个场合里拉他的?手,公?开他们的?关系。
这对她来说,之后可能会有一些麻烦。
但他不允许自己再当松开她手的?人,淡声说:“好。”
云嘉在四周或轻或重的?惊讶目光中?,转头?面向常国栋。
“常叔叔,这是我男朋友,庄在。”
服务生开始上?冷盘,乳鸽是烤完再卤的?,由极好的?刀功完整片出横死的?惨状,而常国栋震惊到失态的?神情,此刻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很快一笑,自演起突然,问道:“啊?是吗,怎么没听?你爸爸说过。”
云嘉随庄在入座,对常国栋笑眼灿灿,绵里藏针:“您了解的?,我爸爸不怎么爱跟外人讲我的?事。”说完,她望向黎辉,“我舅舅知道的?。”
面对云嘉的?煞有其事,黎辉大惊之余面色不改,点头?应和道:“不然今天怎么非得请大家吃这顿饭呢?嘉嘉喊常董叔叔,又是我外甥女,庄在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大家有空一块吃吃饭,联络联络感情,好事嘛。”
常国栋再看向庄在,眼里刮目相看的?冷嘲意思几乎要溢出来。
他前脚才?讥讽庄在既有孙小姐倾慕,不如去试试走康庄道,谁承想,人家志向高远,已经有了登天梯。
云嘉对庄在道:“你不知道,常叔叔人特别好,小时候我学高尔夫,教练是常叔叔给?我找的?,那时候常叔叔可年轻了,那时候还没有馥兹,常叔叔在清港工作,具体职位我不记得了,但应该不忙,每次我上?课他都亲自来接,一次不落陪着我练球,后来我爸爸还批评我,说球场有球童的?,怎么还能麻烦常叔叔做这些小事,我说我不知道啊,常叔叔一直这么帮我的?,说我开心就好嘛。我二伯还夸常叔叔呢。”
云嘉停了一下,庄在配合着问:“夸常董什?么?”
云嘉冲庄在甜甜一笑,两人之间的?亲密,旁若无?人似的?。
“我二伯说,常叔叔这样的?人是最难得的?,娶了门第好的?太太也不忘本,出身低的?人,不一定不好,反倒是这样的?人,心细善良,也对小朋友最好啦。”
黎辉应和道:“你那几个叔伯里,唯独你二伯说话你肯听?两句,你二伯说的?也没错,常董这一路走来,外人只知风光,背后的?心酸,又有几个知道?常董不容易啊,来,大家举杯,我们一起敬常董一杯如何?”
喝下这杯酒,在座各位的?心境也不复进门之时,一时有些人人自危。
场面倒没冷下来。
云嘉同常国栋叙家常一样,另敬他一杯。
“我小时候那么小一个兴趣,难为常叔叔这么费心,可惜到最后没了兴趣,也没练出什?么名堂来,常叔叔可不要见怪。”
常国栋只能接着话说:“怎么会,你开心叔叔就开心了。”
云嘉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常叔叔是最爱护小辈的?!”
她从小古灵精怪,长大扮起天真烂漫也毫不违和,好似真是蜜罐子里长大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扭头?看着男朋友,眼眸明媚,像要把全世界捧给?他一样。
“常叔叔平时对你也很好吧?”
庄在答:“很好,跟着常董能学到不少东西。”
黎辉接过话,爽笑道:“常董了不得,文化?人,这二十年的?修行?,旁人怕是一辈子也赶不上?,嘉嘉,你没来之前,咱们还听?戏呢,常董点的?一出《打金枝》,舅舅大老粗,就看那台上?热热闹闹,也没听?明白怎么回事。”
“常叔叔听?戏?”云嘉眼眸一亮,喜道,“我爸这两年也开始听?戏了,常叔叔回清港的?话,可以试着约我爸一起。”
云嘉露出一点为难神情,说:“不过《打金枝》可能点不了了,我爸爸最烦听?这个,他说有女儿的?都听?不得这个。”
她用活泼的?语气讲,众人不想笑也要配合着笑,说些云总视她为掌上?明珠之类的?恭维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飞天茅台没品出滋味,山珍海味下肚也不受用,一顿饭,硬是吃出一桌子的?难受。
众人也都明白了。
今儿台上?唱的?是《打金枝》,台下演的?却是《救驸马》,终于?熬到散席,又是一番寒暄才?出门而去。
外头?夜色正酽,红灯盏盏。
隔清寒湖波传来对岸包厢里的?檀板小鼓,笃笃催响。
今晚开筵前的?西皮慢板犹在耳边,此刻看着云嘉挽着庄在的?手臂笑颜送客,听?的?戏倒像是活了。
金枝打不了,那两句唱词倒应景。
宫娥女掌红灯高高挂起
等?候了驸马爷转回宫闱[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