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醉也不含糊,趁宿眠尚有意识,一锤将对方击晕,动作干净利落。
但他很快发现,这样并不能解决问题。
宿眠失去了意识,鬼气却没有片刻停止。
翻滚的黑雾有如无主之犬,更加肆意凶猛,它们源源不断地从宿眠体内涌出,贪婪地侵蚀着外界的一切,连空气都在压缩中变得肉眼可见的稀薄起来……
池醉深感棘手。
难道诅咒真的像亚德里恩说的那样,无解?
不,不会的。
池醉陷入了沉思。
毋庸置疑,不同的艺术家有不同的艺术风格。
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尽管形式可能会发生变化,前后期风格可能会发生变化,但总归是有相似之处的。
如果能看看亚德里恩之前的戏剧,他们或许能在其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但问题恰恰在于,除了宿眠,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了解亚德里恩,遑论他的戏剧,想找现成的例子都找不到。
等等!
现成的例子?!
池醉猛地想起,‘木偶镇’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木偶一旦被赋予人的灵魂就会想变成人,可变成人的代价却是永远失去声音、永远无法歌唱……
——这是缠绕在木偶身上的枷锁。
而宿眠,亚德里恩对她的诅咒是:
【你体内的人心有30%的几率被鬼性吞噬,一旦成为大开杀戒的鬼物,你就将失去自己鬼生最宝贵的东西……】
从1号救下女孩的那一刻起,它就注定会拥有一颗人心,可拥有人心的代价却是再度变成厉鬼,永远失去神智、永远失去成为人的机会……
这样一来,一切就回到了最初那个什么都不曾拥有的时候。
渴求的只是昙花一下,希望转眼便成绝望……
所有人兜兜转转、来来回回,都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没有人能完全得到自己想要的。
——也许这正是亚德里恩创作的趣味所在。
但即便是完美的戏剧家,也无法保证作品的每一个部分都合乎心意,何况是用活人写就的剧本。
亚德里恩自以为看穿人心,看透了人性的无耻贪婪,殊不知人心人性才是这世间最无解的难题之一。
有的人为人百载尚且活不明白,一个神又如何能越过人,将人心摸得清清楚楚呢?
就好比‘木偶镇’,亚德里恩的本意是让所有镇民都被木偶取代,无一例外。
可例外偏偏发生了。
池醉当时的预感没有错——
林正,这个半人半木的老人,的确是‘木偶镇’上最特殊的存在。
一切都要从那张老照片,也就是‘林记木偶铺’起火的那个夜晚说起。
时间倒流至老人恢复记忆的瞬间——
借由老人的双眼,池醉看到了他脑海中明灭的回忆。
——那是林正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
没有之一。
林正是‘木偶镇’上最后一个变成木偶的人。
他从未忘记,写有‘林记木偶铺’五个大字的牌匾下还刻着一行小字。
——是他老林家的祖训,叫“宁卖血肉,不卖手艺”。
因着这份初心,加上对林家祖祖辈辈的愧疚,林正抵住了诱惑,没有参与进镇民疯狂的计划。
为此,他矛盾过,彷徨过,也痛苦过。
他不是不眼红其他镇民那可观的收入,但要他把木偶当成赚钱的工具……
他实在没法做到。
如果他这么做了,老林家的招牌就让他砸了!
以后他魂归地府时,哪还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所以镇民们靠木偶大发横财的日子,成了林正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光。
他是‘木偶镇’上最好的工匠,‘林记木偶铺’也是镇上最好的木偶铺。
但因为他的顽固和不思进取,铺子逐渐变得门可罗雀,从四方街的中心地带迁移到了胡同路的最西边,一个极为偏僻的木屋。
四周荒草丛生,人烟稀少。
地处偏僻,加上游客的注意力都被会唱歌的木偶吸引了,他手上那些老旧的、不会动的木偶就成了难销的过时货。
镇长三番五次找他谈话,想让他为镇子“做贡献”,但都被他婉拒。
久而久之,镇长懒得热脸贴他冷屁股,其他镇民看他的眼光也越来越奇怪,像在看一个异端。
想想也是,从前镇子上出了名的匠人,家境殷实、为人忠厚,现在却过的一贫如洗,连祖辈留下的木偶铺都快经营不下去,濒临倒闭。
谈到林正的人,莫不感慨一声“世事无常”、“盛筵难再”,接着对他指指点点或是一番嘲弄。
还有不少人摇着头说,老林家的一世英名就毁在他手上了,他就是个不肖子孙,林家祖宗泉下有知,怕是要不认他的……
诸如此类的话,林正听了不知有多少。
但他根本无从反驳,也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只能沉默着,将满腔委屈、愤懑都融进木偶中。
那具倾注他毕生心血的木偶是何等完美,从头到脚,从发丝到手指,每一个细节都饱含着他的热情和期待,像是一朵他呕心沥血灌溉出的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