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眼一片清明,没有一丝醉意,仍旧是手托腮的姿态,却没有方才的脆弱无依,仿佛一切都是人的错觉。
“你不会喝酒?”姬老将军眼中顿时露出失望之情,活像是姜梨做了什么令人遗憾的事的。
“主子。”文纪道,话语里并无惊讶,仿佛早就知道姬蘅并没有醉似的。
她也不是酒量不好,只是当初的事情后,便再也不肯饮酒了。见她神色犹豫,陆玑就道:“姜二小姐是否不善饮酒?若是不善饮酒,可以喝果酿。瓷壶里的是果子露,不会醉人。”
也许是,毕竟国公府的这位大人,从来不允许自己喝醉。无论何时何地,醉了就会给人可乘之机。不知从多少岁起,也许是知晓一切的真相开始,他就永远地活在清醒之中,时时刻刻都如此。
姜梨:“。。”
“走吧。”姬蘅站起身,转身往屋里走去。
“喝一杯!”闻人遥欢呼道。
他的耳边,还回想着女孩子的话。
“只吃肉不喝酒怎么行?”孔六道:“我们应当喝一杯!”
“我知道他很厉害,不过到底也是肉体凡胎。国公府树敌不少,倘若有人趁此机会前来索命,不说得手,可倘若伤到了他也不好。我虽不会武功,但还能喊,真要有什么不对,自然会叫人来。”
女孩子席地坐着,青碧色的衣袍格外清灵,她手持烤肉,笑意温柔,带着几分潇洒快意,令人格外舒服。
她竟然想着保护他?
她是官家小姐,烤鹿肉席地坐本就已经很出格了,这般拿着烤肉咬着吃,大约是更加不符合情理的。但姜梨做来,却十分自然。她不像司徒九月一般,身上带着江湖特有的风尘仆仆味道,做什么都觉得可以理解。她做的每一件事,起初都让人认为,不应当她来做,但她做了后,就会让人以为,是应当由她来做。
不知该说是可贵的善良还是愚蠢的天真,真要出事,哪里会给她叫人的机会,自然是连她也一起杀了。但最令人诧异的,大约还是她认为自己是肉体凡胎,也是芸芸众生之中最普通的一个。
姬蘅淡淡地撇过来,姜梨忙道:“不是的。”拿起手里的鹿肉,咬了一口。
人们敬畏他、仰望他、害怕他、依赖他,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他只是个人。
“姜二姑娘,你怎么不吃?”闻人遥见她只顾着盯着姬蘅不吃手中的烤肉,问,“怎么,你想吃阿蘅手里那份的?”
保护他这种事,除了暗卫以外,几十年来,大约没有人对他说过,包括他的亲人。他所需要的是成长和强大,不需要有软弱。
烤肉呈现出金黄的色泽,热腾腾,香喷喷的,他的姿势也优雅,不紧不慢地将肉送到嘴边,轻轻地咬一口,让人看着他吃东西,也是享受。
但是姜梨却把这一切说得无比自然。
姬蘅手上的那份鹿肉也烤好了。他割的那块,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姜梨以外,姬蘅会下厨的事的确是真的,因着旁人初次烤肉,总会掌握不好火候,要么太嫩了,要么太老了。闻人遥他们之所以觉得美味,是因为这是他们亲自烤的,有这个原因在里面。但姬蘅烤的美味,是真的美味。
姬蘅收起扇子,不再多想。
赵轲和文纪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里的郁闷。他们虽是暗卫,却也从来不缺银子,有时候甚至过得比官家少爷还要富足。天下的好东西,跟着自家主子也见识过不少。又不是嘴馋的人,怎生今夜却觉得这般饿,那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鹿肉怎么这般诱人……不管了,今夜过去,他们也找个时间,偷偷地烤肉去!
身上似乎还有她披风上的暖意。
这么一来,大家都觉出味儿来,晓得鹿肉再不济也不至于难吃了,纷纷开始吃自己手上的这份。一时间,院子里都是四溢地响起,躲在其中的暗卫们,肚子都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
这天晚上,最后是赵轲将姜梨送回姜家的。同出去的时候一样,仍旧是走的“后门”,无人发现。
“好!”闻人遥只说了一个字,就立刻埋头开吃剩下的鹿肉来。
第二日,姜梨因着头天晚上在国公府折腾了大半夜,起得也晚了些。桐儿还笑道:“姑娘昨夜里睡得真长,难得睡得这样好。外头到处都是放鞭炮的声音,奴婢今儿个鸡叫三声的时候就醒了,在床上烙饼似的睡不着。”
囫囵将这一块儿肉给吞了下去,闻人遥舔了舔嘴唇,姬老将军急忙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白雪和桐儿丝毫不晓得姜梨昨夜里根本没在府上,而是去了国公府,甚至和姬老将军一群人烤了鹿肉。
闻人遥迫不及待地捞起竹签来,咬了一口,鹿肉正是滚烫,烫得他直哈气,说不出话来。但又觉得味道极美,分明只撒了盐,却觉得唇齿留香,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吃到这般的美味。
不过这话要是对她们说,也实在令人惊世骇俗了,也许旁人还以为她在说梦话,毕竟能在深更半夜里偷溜出门去国公府和一群倒也不算很熟悉的人喝酒吃肉,实在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干得出来的事,甚至别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正经人家的女孩子,怕是也没这个胆子。
姜梨瞧了他的一眼,道:“闻人公子的可以吃了。”
姜梨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却又有些好笑。很奇怪,如今她的身份远比做“沈夫人”的时候高得多了,按理来说要讲的规矩也应当更多才是。事实上她却是比从前更自由了些,可见有的时候身份并不是禁锢自己天性的理由,人才是。
鹿肉开始被烤得滋滋冒油,众人洒些粗盐上去,一瞬间,香气瞬间散开来。闻人遥叫道:“好香好香!”
这回她倒是挺庆幸的。
姜梨心道,倒不是她爽快,而是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她也想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有求于人,便通通都得“行”了。
白雪道:“姑娘,咱们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不过姜二小姐懂得还真是挺多的。”闻人遥真心地称赞道,“燕京城的贵女们,大多都是一个样。虽然生得美丽,但看久了,便也认为乏味了。且有太多规矩束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是姜二姑娘爽快,令人倾慕。”
新年这段日子,每日早晨给姜老夫人请安是少不了的。可能姜老夫人也希望趁此机会修复和姜梨的关系,每每对姜梨也算慈爱,只是这过分的慈爱,让姜梨有些不自在。
好在这院子里的人,对薛芳菲的事可能也不太感兴趣,很快就岔过话头。姜梨所感到感激的是,虽然他们对薛芳菲没有兴趣,但好像也并非流露出厌恶的神情。便是历来说话有些刻薄的司徒九月,也只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她道:“好。”
“我家小姐都是被逼的,”海棠忍不住道,“当年未曾出嫁的时候,我家小姐时常与少爷去林中烤鹿肉吃。性子也不如来到燕京城沉默”她倏尔住了嘴,大约知道如今薛芳菲在燕京城是个什么名声,不能再这么说下去,便不说了。
到了晚凤堂,便见姜老夫人坐在堂厅里,姜丙吉正被奶妈拉着,坐在凳子上吃花生糖。自从季淑然走了后,姜老夫人对姜丙吉的管教也严厉了许多。姜丙吉毕竟是小孩子,当初季淑然虽然宠爱,但更多的时间还是养在了老夫人身边。因此虽然有些养歪了,却不像姜幼瑶那般无可救药。这段日子也规矩了起来,至少不像姜梨刚到姜府时候那般无法无天了。
姜梨一怔,这是她第一次从外人嘴里听到如此评价沈母。在她做沈家媳妇的时候,虽然对沈母心中也会有所不满,但以为天下间的婆婆,都是如此。或者说燕京和桐乡本来就规矩不同。闻人遥的话,令她感到惊讶,内心却是赞同的。
姜老夫人见姜梨来了,照常和姜梨说了会儿话。姜玉燕也在,局促地坐在一边,沉默着很少说话。她是这个性子,姜老夫人习以为常,待她也是淡淡的。虽然不苛刻,但也不亲热。
“沈夫人不是燕京城色艺双绝的才女么?”闻人遥问道,“且不论人品如何?当年她和明义堂的先生交好的时候,我侥幸看到过一回,可是温柔婉约极了。烤鹿肉这回事,大约她做不出来吧?沈状元府上可是最讲规矩的,怎么说呢?”他想了一会儿,“虽然背后不应当说人是非,但沈状元的娘,将规矩到几乎可以算是迂腐刻薄了。”
唯有姜幼瑶迟迟未来。
这个名称似乎让海棠并不感到舒服,她皱了皱眉,才点了点头,却又强调了一遍:“我家小姐。”
“三丫头怎么没过来?”姜老夫人问。
“沈夫人薛芳菲?”陆玑问道。
身边的嬷嬷瞧了瞧外面,道:“许是起迟了,丫鬟们也没来报。”
“没有。”海棠茫然地摇了摇头,随即,目光又变得失落了,“我们家小姐很久之前,也是喜爱烤鹿肉的。”
姜老夫人皱了皱眉,道:“越发没规矩!”她大约以为姜幼瑶是昨日里因为叶家来人的事还在赌气,故意不来请安的。
“怎么?”陆玑若无其事地问道:“海棠姑娘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姜梨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喝茶,姜幼瑶如何,她才懒得管。姜幼瑶倘若再不收起原先的性子,便是自己不对付她,也迟早有人对付她。
姜梨道:“正是。”
“你去看看。”姜老夫人对珍珠道:“把她给我‘请’过来。”
“叫花鸟也是这般么?”海棠问。
姜老夫人的声音里,已然有了些微怒气。
姜梨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年幼的时候被送到庵堂里一段时间,庵堂不许食荤,小时候淘气,便跟丫鬟从猎人手里买鹿肉,偷偷烤来吃。按说来,当是猎人们教的吧。”
姜玉燕更害怕了,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是想离开,又不知应当找个什么理由。踌躇的时候,姜景睿和姜景佑也来了,年关的时候他们不必念书,难得的自由。姜景睿看见姜梨一乐,道:“哟,都来齐了。”
那神态、动作,还有笑意,都让她的模样,渐渐地和海棠脑海中另一个人重合了。她突然问:“姜二小姐是从何处学的烤鹿肉?”
卢氏四下扫了一眼,笑道:“怕不是都吧,幼瑶怎么不见?”
姜梨慢慢地翻动竹签,她不比姬老将军性急,也不如陆玑谨慎,既随意又安然,但又认真做着眼前的这事。一个首辅千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含着温柔的笑容,火光将眼睛映得格外明亮。
她就这么说说,眼下杨氏不在,季淑然也不在,无人与她搭话。卢氏就来与姜梨闲聊,都是些琐碎的事情,简直是没话找话说。卢氏也知道,如今姜老夫人有意想要弥补姜梨,和姜梨交好,自然能让老夫人心中舒坦。能把老夫人哄得高兴了,日子能难过到哪里去?
海棠不能吃这些,她面上的伤疤还未好,吃食要更加注意。但她一直呆呆地看着姜梨的动作。
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过了一会儿,珍珠回来了。姜梨眼尖的发现,珍珠的身后并没有其他人——她没有把姜幼瑶“请”来。
像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一群人,因为各自理由聚集在一起,惺惺相惜,把酒言欢,很有乐趣。
不仅如此,走得近了,姜梨还发现,珍珠脚步匆匆,面色慌张,她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鲜少有这般惊惶的时候,如此神色,只怕是出了事。
姬蘅也是一样,他就算席地而坐,倒也不显得粗俗。这一群人,陆玑有名士风采,孔六如江湖草莽。姬老将军老当益壮,司徒九月貌美神秘,便是闻人遥,不说话的时候,也是个翩翩佳公子。而姬蘅一身红衣,将身下的竹席都铺满,懒洋洋地坐着,动作随意,却自有风流。
果然,珍珠一进晚凤堂,就道:“老夫人,出事了,三小姐不见了!”
不过就算是傻子,大约大家也乐于做这个傻子。本来烤鹿肉这回事,就在于动手的乐趣。加之人人都烧烤,剩下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跟着这么做。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人手一根竹签,坐在架子上翻转了。
“什么不见了?”姜老夫人皱眉道。
“不明显,”姬蘅也笑,“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三小姐不在府里,离开了!”
姜梨讶然:“我表现得很明显么?”
“离开了是什么意思?”卢氏不以为然,“说不准她出府玩去了,只是没与门房的人说,怎么这般惊惶的?”
闻人遥和孔六凑热闹,便也都各自去寻了匕首来自己烧烤。姬蘅靠在一边,看着姜梨,突然道:“你是想要减轻负担,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珍珠扭头,似乎这才看到卢氏也在,面色更加为难了。姜老夫人道:“你只管说,不必忌讳什么,此处都是自家人。”
姬老将军本来就有些跃跃欲试,听闻姜梨这么说,立刻就撸起袖子,也拿了支匕首,“霍”的割下一大块鹿肉来。到底是做过将领的,一点就通,第一次做也像模像样。
“三小姐绝不是偷偷出府去玩的。”珍珠道:“奴婢方才去看过了,三小姐屋里,值钱的金银细软都不见了,还有架子上的古董,衣物。而且,三小姐的贴身丫鬟还在府里,三小姐若偷偷出府,不可能不带上丫鬟的!”
她一边将割下来的鹿肉用竹签穿过,一边又如法炮制,再割下一块,对众人解释道:“其实烤鹿肉最重要的是自己动手,胜在这份潇洒,至于割下肉是什么形状,如何用竹签穿,烤成什么样都不重要。但凡只要自己烤了,最后吃的时候,都不会觉得差。毕竟并非什么困难的事。”
这分明是要一去不回头的姿态。
“不必。”话音未落,就看见姜梨拿起放在一边的银匕首,割下一大块鹿肉来。她的动作娴熟,并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眼见着周围人投来的诧异目光,姜梨愣了愣,笑道:“以往在青城山的时候,我和桐儿便常如此,并非头一回。孔大人的好意姜梨心领了。”
“啪”的一声,姜老夫人手里的茶盏摔碎了。卢氏也惊讶地张大了嘴。
鹿肉是要割下来烤的,孔六问:“姜二姑娘,需不需要在下帮忙割下来,你怎么说,我来割。”
姜梨心想,这回可是真出大事了。
坐在柴火堆边,姜梨道:“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