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是提审,倒也不必这般劳师动众,但看过折子的洪孝帝偏偏选择了“廷议”,还让姜梨来主导,这其中的意味就令人深思了。不过是一个县吏的案子,哪里称得上什么“重大”,弄成这副样子,一些聪明人就开始猜测,其中是不是还有别的隐情。
“继续。”洪孝帝道。
殿中已经来了不少臣子,皆是今日来“廷议”的臣子。多年以前,先皇在世的时候,但凡朝中有许多拿捏不定的案子,事关重大,都会召见大臣来“廷议”。那时候“廷议”多半都是宗室。先皇在位后些年,宗室衰微,“廷议”更加开放,普通臣子也能参与。
姜梨伏身行礼,继续微微道来:“桐乡县丞薛怀远,官职虽小,却代表北燕朝廷的官员,由小见大,造成的影响却非同小可。薛怀远为官数十载,唯独去年被人查出贪墨,想来过去十多年,亦有贪污银两行径。这些银两去往何处,为何不见踪迹,卷宗上未曾记载,此中疑点众多。许是做贩卖军马之务,又有通敌叛国之嫌。不可不究而杀。”
纵然心里再多疑问,眼下也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叶世杰只要按捺住心中的想法,先进去殿中。
“究。”洪孝帝动了动手指,“但证据都在卷宗里,仅此而已。”
姜梨就同叶世杰一起往殿上走去。
姜梨再次伏身:“正因如此,臣女才会带着桐乡百姓前来进京。臣女请唤人证。”
姬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传人证。”洪孝帝大手一挥。
姜梨道:“时间不早,要是想要闲话,改日也好,今日还有正事,我们先进殿吧。”
周德昭忙吩咐下人带人证上来。
一个国公,一个首辅千金,姬蘅和姜家从无往来,又如何和姬蘅关系这样亲近?
很快,人证便被带了上来。带来的人证皆是桐乡的百姓,有代云、平安、莫文轩、张屠夫、春芳婶子等等。这些桐乡百姓亦是第一次进京,第一次进宫,第一次见皇帝。面对着文武百官,早已吓得面色苍白,两股战战,跪在地上几乎就要起不来了。
叶世杰看着姜梨和姬蘅熟稔地说话,一直默默听着没有看口。姬蘅没有避讳他,不知是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因为他是姜梨表兄而产生的信任。但叶世杰心中对姬蘅和姜梨的关系却十分狐疑。
姜梨就道:“人证请说吧,关于县丞薛怀远贪墨一事。”
虽然姜梨也知道,“君子”和“姬蘅”两个字,原本就是不相干的两头。
这些人证本就是受过薛怀远恩惠的百姓,此次进京就是为了给他们的县丞平反,如何会说薛怀远的不是。便一一将薛怀远过去的事情种种道来。薛怀远爱民如子,心地善良,清明公正,体恤下人。在桐乡上任的时候,兴修水利,教农民灌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短短数十载,便让桐乡从人人穿不起鞋发展到如今安居乐业的盛况。
这大约是他的骄傲,却也显得君子。
这些不像是在数落薛怀远的罪证,反倒是像在赞扬他似的。李仲南和成王都皱起眉,意识到了事情正在往他们不愿意发展的方向走。
她有时候觉得,姬蘅喜怒无常,像是日日呆在黑暗深渊里的人,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候却又觉得姬蘅嘴上虽然讨厌,却也挺有趣的。最重要的是,他是聪明人,聪明到能窥见她秘密的一角,却从不妄自再深究。
光凭证据,姜梨是不可能让薛怀远完全脱罪的。在廷议上,最后定夺的也是皇帝本人。但这样的廷议,民意的天平分明已经倒向了薛怀远这头,这些文武百官渐渐也开始同情薛怀远。
姜梨“噗嗤”一声笑起来。
姜梨不为所动,没有随着百姓们的话为薛怀远喊冤,而是摇头道:“贪污之人,如何会这样尽心尽力为百姓做实事,这些人满口谎言,不必理会。”
姬蘅道:“你不必花言巧语讨我开心,今日提审,我又不能多说一句话。不过看你的样子,是有了应付的办法。那就好。”他不紧不慢道:“你的命还在我手上,我可不希望我还没来得及收债,人就没了。我虽然不喜欢做生意,却也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一个一个人证被带了下去,新来的桐乡百姓又前来,没有一个说薛怀远不是的。
“他有备而来,我们准备得也不在少数。”姜梨笑道:“倒是国公爷能为我的事挂怀,姜梨不胜荣幸。”
见势头不好,成王冷笑:“这桐乡县丞惯会作假,能贪污得如此银两,必不能小看。才会使这等小恩小惠来笼络人心,便是证据确凿,也有人为他说话。”
不过,她尚且还有一个机会。今日的提审,与其说是由周德昭来主导的提审,不如说是由她来控制的“廷议”,洪孝帝有心想要借着她这把刀来削弱成王,主动给了她这个机会,她就会好好利用。只要最后的目的都是一致的,被人当做刀又如何?
“成王殿下所言极是。”姜梨道:“只是这县丞贪污赈灾银两,应当不止一回。冯裕堂在任半年,已然贪污众多。半年前薛怀远下狱,家产籍没,臣女请御史大夫公布查抄所得薛家家产和冯家家产。让诸位都看一看,比起冯裕堂来,这薛怀远是如何的丑恶!”
姜梨顿了顿,的确如此,光是给冯裕堂定罪,这不难,冯裕堂本身就是一个浑身都是污点的无赖。光是说到冯裕堂,这案子还不足以让皇帝亲自督办,就算牵连上了永宁公主,最多也是得一个任用不利。要想剥开薛家一案的阴谋,就得点出永宁公主有心陷害薛怀远入狱一事,那些脏水都已经泼到了薛家身上,“证据”也都确凿,在这样的情况下,洗清薛怀远的罪证,实在是有些难。
冯裕堂一听,立刻抖如筛糠。
“唔,你的嘴巴一如既往的甜。”他气定神闲地眨了眨眼,问道:“现在你如何做,别说我没告诉你,成王一定会在薛家案子上动手脚,今日要知冯裕堂的罪容易,脱薛怀远的罪却很难。”他盯着姜梨,似乎是无心之语,“你最看重的,不是替薛怀远脱罪,不是么?”
薛怀远是什么人,那贪墨本就是杜撰的。薛怀远自己的家产加起来也没几个,他上任半年,却已经将搜刮民脂民膏做到极致。这样一对比,自然能看出蹊跷!
“过去是情势所逼。”姜梨也笑,“日后有机会,自然会一一道谢的。”
果然,御史大夫来公布两家家产,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薛怀远的家产除了贪墨的银子外,几乎一无所有,比家徒四壁好不了多少。便是仅有的俸禄,还时常因为接济百姓没了。冯裕堂却不同,短短半年,比薛怀远十几年来的所有都还要多个几十倍。
“过去可没见你这么客气过。”姬蘅说得暧昧,惹得一边的叶世杰目光忍不住在他们二人身上流连。
众人都沉默了。
姜梨回过神,对姬蘅行礼:“今日又多谢国公爷解围了。”
姜梨道:“诸位大人不觉得奇怪么,如薛怀远这般罪臣,十年来所作所为,竟比燕京城许多官员还要清廉。倘若别的贪污官员都能如薛怀远这般,咱们北燕,便也不愁不繁盛了。”
姬蘅面上的笑容不收,不知是对姜梨,还是自言自语道:“看来他是有备而来了。”
“巧言令色,”李仲南冷哼一声,“那他总是贪了!”
“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能把姜二姑娘怎么样了。”不敢对姬蘅怎么样,成王却仍是敢明目张胆地威胁姜梨,他道:“就是不知道今日的案子最后是个什么结果,姜二姑娘现在成竹在胸,到了最后,希望也能笑得出来。”他意有所指地说完这一句,瞧了姬蘅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姜梨一笑:“传人证。”
他不怕成王,事实上,成王的确也不敢对他做什么,便是心里头再不舒坦,也是嘴上说几句,还不能太过分了。这肃国公既狠且阴,莫不要因此被他记恨上,在背后动什么手脚,平白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次,传的人证却是薛怀远曾经的部下,彭笑,何君,古大古二他们。他们早已一腔热血,便是为了能在有生之年为薛怀远平反,终于等到了如今的时机。不等姜梨开口,立刻就跪下,细细诉说薛怀远这十多年来的艰辛。
姬蘅挑眉:“当然。”
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薛怀远,因着数十年的相伴,因此他们的话,也格外让人感同身受,当说到薛怀远被人陷害入狱,而他们这些官差被冯裕堂的人丢到矿山狠心折磨的时候,七尺男儿,竟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半晌,成王笑了一声,道:“肃国公倒是会怜香惜玉。”
都是血泪。
姬蘅和姜家,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这一点,成王的探子至少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姬蘅为姜梨说话,这其中的关系,就显得格外耐人寻味起来。
洪孝帝似有所动,成王暗叫不好,当机立断道:“不管如何,薛怀远贪墨一事是事实,也就如姜二小姐所说,让薛怀远行千刀万剐之刑。”不能让姜梨说下去了。
成王神色不定地看着姬蘅。
“慢。”洪孝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