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燕京之前,还得先回襄阳去拿调令,顺便与叶家人说清楚这其中的缘故。百姓们倒是高高兴兴,姜梨陪着疯了的薛怀远坐在马车里,薛怀远看也不看她,自顾自地拿着一个小木头人玩得高兴,嘴里“阿狸”“阿狸”叫着,一会儿又说“我要拿给阿狸和阿昭玩儿”。
叶明煜听到姜梨为他说话,立刻骄傲地挺直了身子,给了叶明轩一个“看到没有”的眼神。
至于车马费,当初冯裕堂自己搜刮民脂民膏,打算带着金银财宝逃跑。没料到没来得及跑出去,就被百姓们堵在县衙门口。那几口大箱子也没来得及带走,里头的金银财宝,足够这些百姓们上燕京一路上的银子了。
叶明轩还要反驳,叶老夫人发话了,她道:“好了,既然阿梨要老三一起去,老三就跟着去吧。阿梨到底是个女孩子,虽然有护卫,我也不放心,老三,我就把阿梨交给你了,要是阿梨有个三长两短,回来我拿你是问。”
最后,除了不能出远门的老弱妇孺,其他人都跟着车马队。
“放心吧娘,”叶明煜眉飞色舞,“我办事,您放心!”
桐乡大半乡民都主动要和姜梨他们上燕京告状,不仅为了惩治冯裕堂,还为了给疯了的薛怀远讨公道。姜梨本觉得人太多了些,奈何百姓群情激奋——看着神志不清的薛怀远,许多人都湿了眼眶。
叶老夫人又转头看向姜梨,眼里都是不舍,“阿梨,你才回襄阳不久,就要离开……不知下一次再来,是什么时候。”
第二日,姜梨和叶明煜一行人,就启程回襄阳了。
姜梨的心软下来,拉着叶老夫人的手道:“外祖母,没事的,等我回襄阳办回事,会尽快再找机会回襄阳。等您身子再好一些,让舅舅舅母带着您一道来燕京,叶表哥现在也在燕京做户部员外郎,等他根扎稳了,咱们叶家在燕京立足,也是不错的。”
至少现在是这样。
一句“咱们叶家”,说得叶老夫人心中熨帖极了。面上的笑容怎么也止不住,道:“好啊,好,那我就在襄阳,好好地养好身子,等能走的时候,就和你舅母舅舅们来燕京,看看世杰和你。”
所以他希望她活着。
叶明辉一行人在旁边皆是有些感怀,姜梨未曾回叶家的时候,叶老夫人成日病得连床都不能下,也没这般精神。姜梨回叶家也没多久,老夫人的身子,却是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人生短短几十载,还能遇到这样一个和自己十分相似,又截然不同的人,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人到底还是有念想些好,有念想,一切都有希望。
真好。
又与叶家人说了些,直到天色已晚,用过饭,大家才散去。
他们在逢场作戏中狭路相逢,在棋布错峙之中撕下彼此面具,虚伪又真诚,于利用之中,又存了一丝惺惺相惜的真心。
薛怀远已经睡下了,姜梨去看了看他,嘱咐周围的护卫看护好,才回到自己屋子。没料到在屋里见到了叶嘉儿。
他想要将这株看似温顺却凶悍的植物放进燕京这座花圃里,厮杀之后,还剩几何。
桐儿给叶嘉儿沏了热茶,姜梨走进去,唤她:“表姐。”
她于乱局中一次次搅乱了他的计划,虽然无伤大雅,却让他发现了这朵凶悍的,与众不同的食人花朵。姬蘅能看得出来她的虚与委蛇,看得出来她的利用,也看得出来她偶尔的真切与哀伤。
“表妹。”叶嘉儿站起身。
世上奇花多少,姜梨只有一个。
姜梨道:“这么晚嘉儿小姐还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她走上了一条与他截然不同的路,所以他对她动了恻隐之心。就像是他府里花园中,生长的那些珍奇花朵,起于艰难万险之地,拼命往上爬,如果不精心呵护,就会昙花一现,迅速枯萎,永远从世上消失。
叶嘉儿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桌上的匣子,道:“给你的。”
不同的是,他堕入深渊,从黑暗中开出花朵,而姜梨却在荆棘中劈开一条血路,企图从树林的漏缝里抓到一丁点微末的阳光。
姜梨打开来看,发现那是一件衣裳。大约是一件宽袖窄身长裙,温润的珍珠白,但在灯火下,发出些粼粼光彩,像是海水的波纹,闪出细小的蓝光。
姬蘅道:“把性命交给别人,人生永远悬挂在刀尖上,还能笑得出来。”他的声音含笑,却又似带着空旷的寂寥,“文纪,你不觉得,和我很像吗?”
“三叔那些孔雀羽,我们拿出来做了,先做样布,出了几匹料子,喏,大概就是这衣料的模样。”叶嘉儿道:“因着才在探索,所以作废了许多,到现在为止,统共成功了这么一匹,我得了父亲和大伯父的同意,将她做成衣裳,送给你。这是你出的主意,古香缎的生意做不了了,我们得做出新的可以媲美古香缎的料子……表妹,你觉得这料子,如何?”
文纪自打十岁起跟着姬蘅,同姬蘅已经有十几年主仆之谊,姬蘅是个孤独的人,旁人畏他,惧他,算计他,陷害他,不敢轻易问他“为什么”。文纪敢。
姜梨道:“很美。”
文纪静静地站在姬蘅身后,轻声问道:“大人,为何要帮助姜二小姐?”
“真的?”叶嘉儿的期待仿佛一下子成了真,看向姜梨的眼睛满是盛不住的喜悦。
他就站在池塘边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天上的雪,微微变大了些。风斜斜地刮起来,雪粒从水面上飘过去,白白的晶莹的一点,很快消失不见。
“我从不说假话。”
姬蘅并没有马上离开。
“听见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表妹你在燕京城,见过的好东西多得是,既然你都说好,肯定不会差,我相信你。”叶嘉儿很高兴,“我们商议过了,这料子的纹路如海水一般,就叫涛水纹。”
她持着伞,和桐儿白雪回屋去了。
“涛水纹……”姜梨默念了两遍,看向她:“这名字很好听。”
“也是。”姜梨点头,“我走啦。”她见那素白的伞面底,还有一朵线绣的牡丹,淡淡的,倘若不认真看,几乎看不出来,却也是姬蘅惯来喜欢的模样。
“是我想的。”叶嘉儿不好意思地捏了捏裙角,这向来落落大方的姑娘,显出几分害羞,她道:“我想着,表妹是首辅家的小姐,一定认识许多贵女,表妹穿这身衣服出去,旁的人若是觉得表妹穿得好看,自然会询问这衣料是什么,在哪做的,届时,便可顺势说出涛水纹的名字。”她顿了顿,才道:“表妹不要觉得咱们商户,都是这般重利。实在是如今的叶家,如果不早些做出能代替古香缎的衣料,便会一蹶不振,叶家的生意,迟早会败落。我不想让祖母和祖父一生的心血白费,既然我姓叶,必然要担起这个责任来。”
“你惹的麻烦难道还少了?”姬蘅浑不在意,“有没有靠山都一样凶悍。”
她犹犹豫豫地道:“我知道自己的要求过分……”
“你这么说,”姜梨沉吟了一下,“让我有种自己背后有座大靠山的感觉,很想放手一搏,去毫无顾忌地惹麻烦。”
“不过分。”姜梨道。
“不必谢。”姬蘅道:“维护我自己的东西,应当的。”
叶嘉儿看着她。
姜梨怔了怔,接过他手上的伞,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巧笑嫣然道:“那就多谢国公爷了。”
“我虽然不姓叶,我娘却姓叶,我身上,也流着一半叶家的血。叶家的责任,我自然也要承担。”姜梨笑道:“并且,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涛水纹现在仅仅只有一批,想来要出,并不容易。物以稀为贵,涛水纹越是难得,人们对它的渴求也就越重。”
姬蘅看了她一会儿,道:“你回去吧。”他把伞递给姜梨,仿佛一心为姜梨着想的多情公子,舍不得心上人受一点寒凉。
“这是叶家的机会,表姐,你抓住了它,我想,叶家的生意,不愁后继无人。”
姬蘅总是说入戏入戏,她又何尝不是戏子?面上涂抹着油彩,掩藏自己的心思,台上百转千回,手下杀气腾腾。
这是姜梨的真心话,倘若叶嘉儿并不懂如何经营叶家产业,不管叶家如何家财万贯,等到上一辈人,叶家三兄弟也渐渐老去的时候,这家业迟早要散。
前生的她,是真真正正的乖巧,虽然没能换来什么好结果,反而落得一身血泪,还连累家人。如今的她,更谨慎小心,于是扮起乖巧来也就更加得心应手,深入骨髓。
但叶嘉儿显然很聪明,她继承了叶家经商的头脑,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展露出来。
姜梨耸了耸肩:“习惯了。”
“表姐将此事交给我。”姜梨抚摸着匣子里的衣裳,道:“我一定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合适时候,穿上它的。”
也许是一开始,他就看穿了她,正如她看穿了他一样。
叶嘉儿愣愣地看着姜梨,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用力地点了点头。
姜梨有些迷惑地看向姬蘅,他的语气太过熟稔,她能很清楚地听出来,他唤的是“阿狸”,而不是“阿梨”。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