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值得表小姐突然就跪了下来,还是表小姐走得膝盖不舒服,跌倒了下去呢?
“很简单的事。”姜梨轻描淡写道:“也就是让冯大人陪我一道回燕京,去大理寺给薛县丞的案子作证罢了。”
但很快阿顺就否认了自己这个猜想,他眼睁睁地看着姜梨伸手,扶住那脏兮兮的囚犯,将他慢慢地转过身,露出全脸来。
姜梨看着和和气气,温温柔柔,但冯裕堂心里清楚,这位小美人可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善良。他一听姜梨有事想请自己帮忙,非但没觉得好过,还出了一身冷汗,试探地问道:“二小姐想请下官帮忙做何事?”
张屠夫和阿顺都瞪大眼睛。
“原来如此。”姜梨笑了笑,“这就好,我还以为冯大人要出远门,刚才还有些为难,若是冯大人出远门,日后就不好办了,还有事想请冯大人帮忙呢。”
那是一张瘦削,几乎不能被称之为“人”的脸,整张脸都瘦得脸颊凹陷,颧骨高高地凸了出来,姜梨扶着的身子更是骨瘦如柴。阿顺不是没见过囚犯,大多囚犯都是生得凶神恶煞,尖嘴猴腮,也有看上去狼狈落魄的,但没有一个是像眼前人这般触目惊心。
冯裕堂心中“咯噔”一下,赶紧回头,用眼神示意手下们将箱子搬回去,赔笑道:“怎么会?这些都是之前拿出去的东西,正要收回来呢。”
他的头发竟然全都白了,雪白的一片,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桐乡的雪覆在人的头上。然而头发越白,身材越是黑瘦。仿佛将熄烛火,只差一口气,便要被吹灭了。
姜梨没有回答冯裕堂的话,而是越过冯裕堂看向他的身后,奇道:“冯大人怎么搬了这么多箱子,这是要出远门?”
张屠夫喃喃道:“薛大人……”
这态度比起第一日刚健姜梨的时候,也算是天壤之别。叶明煜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就这么个踩低捧高的玩意儿,真是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
阿顺下意识地看向张屠夫,就这么个瘦得出奇的、看起来行将就木的老人,就是那位民心所向,听说很有风骨,光风霁月的薛县丞?
“姜二小姐。”叶明煜藏起自己心中的打量,问姜梨,道:“您二位这么早前来,找下官可是有什么事?”
薛县丞竟然如此潦倒?要知道,任谁一个人看见了眼前的这位囚犯,都不会怀疑过不了多久,这囚犯将要一命呜呼。
叶明煜勉强也回了一个笑容,他的心中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姜梨笑容温和,就连叶明煜也对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这位生得跟匪寇似的男人向来对他都是横眉冷对的,何时有这么和气的时候?
表小姐看见这么个人,会害怕吧?阿顺这么想着,紧接着,就看见姜梨伸手,慢慢地挽起薛怀远的袖子。
“冯大人。”姜梨对他一笑。
背对着自己,阿顺看不到姜梨的表情,只觉得这位表小姐的背影看起来分外痛苦,像是压抑着伤口的野兽,正呜咽着舔舐不断流出来的鲜血,一滴滴的,怎么也流不完。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叶明煜和姜梨二人。
在袖子挽起来的一刹那,身边的张屠夫低低地倒抽一口凉气。
刚说完这句话,冯裕堂恰好走到县衙的大门边,他的声音迅速消失,一下子愣住了。
微弱的火光也掩饰不了这可怜老人身上的伤痕,那些伤痕像是鞭伤,又像是刀伤,又或是像烧红的烙铁刺在人皮肤上,结出来的烫伤。那些伤口层层叠叠,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有些伤口已经流脓,散发出阵阵恶臭,伤口处还有蛆虫缓慢攀爬。阿顺看得有些恶心,胸口闷闷的。
正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冯裕堂突然听见外面有些动静,他精神一振,立刻从凳子上站起身来,吩咐亲信赶紧去抬那些装着银票古玩的箱子,自己率先往门外走去,一边不满道:“都说了动静小些,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他的心理,对冯裕堂的手段只觉得胆寒。
等姜梨找到愿意作证的证人,七日以后,他早就走得远远的了。至于姜梨和永宁公主如何斗法,随她们去吧,他已逃之夭夭,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要知道,便是死囚,也不必接受这样手段的刑罚。这是要人生不如死,不肯给对方一个痛快。姜梨只挽起了一只袖子,露出了对方的一只手臂,一只手臂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薛怀远的身上,同样的伤痕还会有多少?
姜梨有句话说得很对,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有自知之明,他不是什么神仙,而是随时可能遭殃的小鬼,所以得自寻生路。他已经无法阻挡姜梨为薛怀远翻案了,办砸了差事,永宁公主随时可以灭了他的生机,又得罪了姜元柏的女儿,现在不走更待何时?因此冯裕堂今日一大早,就去了县衙,搬来的箱子都在这里,他带着几个亲信,只等着接人的马车前来,就赶紧上路。
在这样暗不见底的牢狱,成日不间断的遭受重刑,生不得,死不得,难怪薛怀远会疯了。阿顺甚至觉得,几日后的处刑,若是姜梨不来解救这位大人,或许对薛县丞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姜梨打的是这个主意,冯裕堂却不愿意这么做。薛怀远如今废人一个,已经得了失心疯,就为了这么个废人,自己付出巨大的牺牲。而且一旦要为薛怀远翻案,接替薛怀远的那个人就是自己。永宁公主虽然是自己的主子,但绝不会为了他这么一个小人物而大动干戈的。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难熬,太难熬了。
薛怀远可真是他生来的克星!
同时,他又在心里怀疑,这样的薛县丞,便是救出去了,还能活得了多久?就算勉强活了下来,一个失去了神智的人,一切都失去了,这样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想通了此事的时候,冯裕堂是又急又恨。他当年被薛怀远赶出县衙,他心中对薛怀远不留情面的做法深恶痛绝。后来风水轮流转,谁让薛怀远得罪了永宁公主,薛怀远入狱的颔首,他没少吩咐牢头给薛怀远“好好”伺候一下。眼下春风正得意,半路上却突然杀出了一个首辅千金,还要为薛怀远平反,而且快要成功了。
刚想到这里,牢狱里,突然响起了一声低嚎。
只有他活着,为薛怀远重审案子的时候,才会以自己的罪行帮薛怀远洗清冤屈!
阿顺吓了一跳,顺着声音去看,却惊讶地发现,发出那声音的,不是别人,真是表小姐姜梨。
冯裕堂在昨日得知姜梨带着人一家一户地询问桐乡百姓是否愿意做证人的时候,就知道了姜梨打的是什么主意。难怪了,难怪姜梨的人马能够不动声色地解决永宁公主的杀手,却不肯动她一根手指头。现在想来,姜梨既然连永宁公主都不怕,怎么会怕他这么一个小角色。留着他不肯杀他,是为了要救下薛怀远!
那向来喜欢温柔笑着的,从容不迫,在丽正堂面对发狂的人群也能严肃以待的小姐,双腿跪在地上,从喉咙里发出似悲似喜的声音,慢慢地弯下腰,抱着薛怀远的肩膀,放声痛哭起来。
他不能从府邸里离开,因着此番逃路,他自知一路凶险,因此连最宠爱的小妾都没有带上。只带了这些年在桐乡做父母官时搜刮的金银财宝。要是让他府邸的下人,那些小妾发现他卷铺盖跑路这件事,一定会闹起来,到时候惊动了姜梨一行人,他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阿顺看呆了,张屠夫也没有说话。那牢狱里,原本大大小小的牢房里,因为他们到来而四处喊冤的声音,不知何时突然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女孩子痛哭的声音。
冯裕堂坐在屋里,等着人将他的行李运送过来。
哭声像是也有感染,在黑暗的牢狱里,幽微的灯火中晃动,如人生隔了多少年后喜怒哀乐都品尝一遍,乍然得了重来的机会,喜极而泣的痛哭,又如站在滚滚长江之前,故去的时光不可再来,错失世间事的哀愁。
县衙里,今日静悄悄的。
让人听得难过,让人听得心酸。
“走走走!”叶明煜迫不及待道。
女孩子也不怕这囚犯身上的恶臭和蛆虫,她便是紧紧抱着,像小小的走失的姑娘在人群里,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抓着这一根救命稻草,毫无顾忌地,安心地大哭起来。
叶明煜闻言,大叫一声“好”字。他最喜欢的就是这般痛痛快快地做事,这些日子可算憋屈死了,现在终于能扬眉吐气,将他那个早就看得极不顺眼的冯裕堂抓起来,那可真是好事一桩!
姜梨心中大恸。
“我也没见过,所以要好好见识见识。事不宜迟,我看冯裕堂得了这一头的消息,要盘算溜之大吉了,不能让他跑路,得将他抓起来。安心等佟知阳的调令一来,便可放薛县丞出狱,押官进京。”
薛怀远比姜元柏大不了几岁,过去的那些时光,薛怀远亦是青竹秀林,虽比不得姜元柏风雅,却自有风骨。高大的父亲,如今老得这样快,这样快,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竟已头发全白。若非遭逢巨大打击,又何故于此?
“我只听过‘绑子上殿’,没听过‘绑官上殿’的。”叶明煜乐了。
他的身上满是伤痕,那些难熬的日子,姜梨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如果她成为姜梨的时候,再快一点回到桐乡,是不是父亲受到的折磨就小一些?或者自己当初不要招惹沈玉容,没有永宁公主,呆在桐乡,也能和薛昭父亲平平安安到老。
“都有这么多人,冯裕堂的人马又折了大半,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们对冯裕堂早就积怨已深,是时候让他们出气了。襄阳的刑令迟早摇下来,既然冯裕堂喜欢在桐乡称王称霸,这一回,也让他尝尝被人称王称霸是什么感觉。舅舅,带着这些百姓去县衙们,我们要唱一出戏,叫‘绑官上殿’。”
世道弄人,弄人于鼓掌之中。
叶明煜心中大快,拍着胸脯保证进京的车马食宿都由他一人出了。桐儿和白雪也十分高兴,叶明煜得了空为姜梨,道:“阿梨,现在咱们提前完成了任务?能做什么?”
手下的人骨头硌人得厉害,仿佛身上没有皮肉,只有骨头一般。冯裕堂连饭也只给薛怀远吃一点点,让他饱受饥寒。
突然涌出来的百姓,已经足够成为薛怀远的证人。而这些百姓听到姜梨说要进燕京城为薛怀远翻案,纷纷表示愿意同往,这一下,便再也不必如之前担心的,人够不够的问题。
突然,在姜梨的痛苦声里,有虚弱的声音响起,如梦境般轻微。
剩下的几百来户人家,似乎不用一一去问询了。
“阿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