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盯着那院墙青青的石砖,心里叹息,她能确定,叶明煜嘴里说的新搬来的这位爷,十有八九就是姬蘅。
被油墨涂了满脸的女子自然看不出神情,唯有一双眼睛冷硬如铁,再不见方才唱戏时候的婉转动人。
姬蘅如今可在襄阳,这爱听戏又不缺银子买得起此处的宅院,神秘莫测的,莫不就是姬蘅?
“谁派你来的?”姬蘅轻声询问。
姜梨听到此处,却是心中一动,立刻就想到了。
他的声音也很柔和,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友人,或是不忍心惊扰了千娇百媚的佳人一般,含着无限的怜惜。
叶明煜对着邻近不远的一处宅院院墙努了努嘴:“新搬来的,没见着他们主人,不过应该是个戏痴,这几日都见着有人在里面听戏,大概是自己的癖好吧。”叶明煜见怪不怪,他闯荡江湖多年,什么怪癖的人没见过,在府里听戏班子唱戏已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小桃红不说话。
姜梨道:“这里还有戏班子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嘴角的笑容清浅,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道:“你说出来,我让你结束得痛快一点。”
此刻,却有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姜梨心中一寒,以这般亲昵的语气说出这样可怕的话语,这人真是可怕。
二人说着说着走到府门口。叶宅本就处在襄阳城地皮最贵的一处地上,这条街都是襄阳最富有的人家,因此一条街宅院寥寥无几,但凡是大宅院,便是特别宽敞,占地不小的。
也就在这时,看着周围渐渐逼近的戏子,姜梨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怎么这样大的府邸,却不见一个侍卫?要说姬蘅没有侍卫,她绝对不信。
这话听得叶明煜心中熨帖极了,是啊,这么机灵优秀的小姑娘,是他们叶家的侄女,想想就觉得庆幸,不然他佟知阳府里怎么就没有这么个乖巧可人的侄女呢,命里合该没有。
正想着,小桃红便冷哼一声,与周围的其他戏子齐齐往姬蘅身边扑来!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姜梨微笑。
四面八方,皆是强敌,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姜梨心下一横,索性往姬蘅身侧一扑,她相信,姬蘅这样狡猾的人,断然不会就地等死,总会有办法,但她也不能抱着姬蘅,将自己的后背留给小桃红,若是被姬蘅当做肉靶子推了出去,那才是太冤了!
“谢我干啥,”叶明煜道:“这本来就是叶家事,说起来是我们叶家该谢谢你。”
恍惚之中,只听得姬蘅像是笑了一声,姜梨便觉得自己的身子也随姬蘅忽然移动,她看见姬蘅的身后,一个画白脸的戏子正举剑劈头往姬蘅背后刺去。
姜梨笑道:“那就多谢明煜舅舅了。”
“小心!”姜梨惊呼出声。
“那当然了。”叶明煜道:“我藏的人,岂是他随随便便能找到的?况且佟知阳害怕他夫人知道此事,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这就更方便了。”
这全然不是因为她心肠好不忍心见红,而是为了自己着想。要是姬蘅死在这里,她也没法活。正想将手再次伸入袖中,便见那持剑的白脸人突然一顿,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从嘴角流出一道殷红血迹,慢慢地仰面倒了下去。
“明煜舅舅可能保证绝不会被佟知阳抓到?”姜梨问。
他的胸口,当胸穿过一支银色长箭。
叶明煜等其他人都散了后,才寻了个机会偷偷与姜梨道:“事情已经办妥了。”
“窸窸窣窣”,姜梨顺着方向抬头一看,便见宅院四角的房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黑衣的侍卫,他们手持弓箭,面无表情,手下不停,只管“嗖嗖嗖”的放箭。
但因为叶明辉兄弟不在,姜梨于叶老夫人见面一事也只有搁置了下来,若是叶老夫人得知叶家现在身处险境,心力交瘁便更不好,大家便不约而同地守着这个秘密。
宅院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关氏和卓氏回来后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地说给叶家人听,也同姜梨转达了叶明辉兄弟的感谢,姜梨笑着受了,大约是患难见真情,有过一同扛事的经历,叶家人对姜梨的态度就此亲热了许多。连叶如风对姜梨都不再甩脸色,只是也不如叶嘉儿和气罢了。
但这惨叫声比起常人来也要小了不少,是以并没有周围的邻人发现,姜梨猜想金满堂的人都是死士,经过特殊训练的人,临死之前的动静都要比旁边小一些。
二人交代,这些日子叶家就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等着织室令的人前来襄阳就是,不过要防着有人背后算计,若是叶家这回真是被人算计,那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还会再找机会的。
小桃红一心想要刺杀姬蘅,万万没想到外头早有姬蘅的布置,眼见着自己的伙伴一个个倒下,心中不安,却也杀红了眼,不顾一切地朝姬蘅冲来。
叶明辉二人虽然身处牢房,倒也算干净,没有受伤。询问了这些天发生的事,知道眼下都靠着姜梨坐镇,惊讶之余不免唏嘘。原以为一个官家娇小姐不问世事,没料到危急关头却是姜梨拯救了叶家人,之前对姜梨的提防和疏离霎时间也就去了大半。
姜梨心中叹了口气。
叶明轩和叶明辉仍然没能回府,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姜梨搬出姜元柏的名号,佟知阳不敢不客客气气地对待,关氏和卓氏再去的时候,守门的门卫不再横眉冷对,而是让她们进去见了叶明轩和叶明辉。
看不清小桃红的表情,但从她的举动表现,小桃红的心乱了。不过这也的确没人想到,金满堂的人是来刺杀姬蘅的死士已经够让人意外的了,姬蘅早有准备让人埋伏更是意外之中的意外,小桃红一场戏做得精妙绝伦,可没想到姬蘅看过的戏不少,真情还是假意看得格外清楚。
佟知阳的外室阮素琴母子已经安定下来,姜梨是从叶明煜嘴里得知的。
金满堂的人自以为在做戏给姬蘅看,而姬蘅,是真的将金满堂当做一场戏。
他到底投鼠忌器。
那看上去漂亮的、惫懒又妖冶的青年,动作格外优雅,身形不如小桃红急促迅猛,却像是狩猎的毒兽,不紧不慢地靠近猎物,姜梨甚至都没能看到他们厮杀,只觉得姬蘅轻而易举就用那把金丝折扇劈断了小桃红手里的匕首。
亲信领命,又见佟知阳顿了顿才继续道:“动作小点,不要让贺氏发现。”
他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小桃红的四肢,卸了她的下巴。
“在我的地界上抓人,我看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佟知阳冷哼一声,吩咐下去:“搜!挖地三尺,也要把夫人和少爷给我找到!”
姜梨只看得全身发冷。
“这……”亲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倘若求财,可书信里半点都没提到银子的事;若是寻仇,当场杀了就是,何必要留着。像是要挟,但又不知为了什么而要挟。最重要的是,这对母子的存在如此隐蔽,这些人是如何发现的,莫不是有内奸告密?
即便她死过一次,即便被永宁公主和沈玉容折磨,但如姬蘅这般毫无感觉,甚至很享受似地处在这样血淋淋的环境里,姜梨不能如他一般如鱼得水,她只想离开。
“岂有此理!”佟知阳大怒,“他当我的人是什么了,是货物不成?”佟知阳又厉声追问:“他们图的是什么,求财,还是有怨?”
小桃红被制住了,如玉的美人此刻毫无形象地瘫倒在地,如任人宰割的猪狗一般。以她眼前的情况,连自尽尚且做不到。
亲信连忙摇头否认:“不是!老爷,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借用夫人和少爷几日,过段日子归还。”
姬蘅往前走了两步,到了小桃红面前,小桃红身上满是鲜血污泥,姬蘅华丽的袍角却丝毫尘埃也不沾。
那可是他唯一的香火!
他依旧高高在上,依旧做不食人间烟火的看戏人。
“怎么回事,是不是贺氏发现了?”贺氏就是知府夫人,想到这里,佟知阳全身上下都出了一层冷汗。要是被那个蛇蝎妇人知道了这对母子的存在,别说是外室,就连他的儿子都可能被害死。
“我给过你机会。”姬蘅微微俯身,仿佛很怜悯似的,轻声道:“可惜你拒绝了。”
他自来将这对母子隐藏得极好,除了亲信以外,旁人都不知道,否则也不会瞒了世人这么多年,眼下乍然听见母子失踪的消息,差点惊得没喊出来。
小桃红的眼里倏尔划过一丝恐惧,姜梨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他到底按捺不住寂寞,虽然不去逛花楼,却在襄阳城的城边上养了一处外室。外室乖巧可人,温柔体贴,比家中这个母老虎可爱多了,佟知阳私下里也让下人叫外室为“夫人”。他倒是对这个外室有情有义,这么多年了,冒着这么大的险也要将其留在身边,尤其是府里的正房没有生下儿子,外室却生下了他的香火,佟知阳就更舍不得丢下他们母子两了。
即便是死士,最后的仰仗也是因为对死亡毫无惧怕,但对死亡毫无惧怕,不代表对死亡以外的事毫无计划,当他们失去最后的王牌——随意地结束自己生命以后,要面对的就是比死还要可怕一万倍的事情。
他与府里的这位佟夫人,他的结发妻子瞧上去是“相敬如宾”,但襄阳城的人都知他惧内。佟知阳更是清楚,若非他的夫人娘家提拔,只怕他如今这个知府也做不成,是以多年来,佟知阳也不敢违抗自己夫人的命令。
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什么,夫人和少爷不见了?”佟知阳拍案而起。
那个叫文纪的侍卫走过来,对姬蘅道:“大人,留了十个活口。”
叶家倒是安定了下来,身为襄阳知府的佟知阳此刻却遇到了麻烦。
小桃红眼里的恐惧更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姬蘅竟然还能完整地留下十个活口,这实在太可怕。最重要的是,十个活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更多的可乘之机,人性都是经不起考验的,同样的十个死士进私牢,比一个死士进私牢可撬出的真相多得多。
丽正堂关了门,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因为叶家的银子起了作用,之后的两三天,没有百姓来丽正堂门口或是叶家门口闹事。
姬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襄阳城暂且平静了下来。
“你们戏唱得不错。”姬蘅笑了笑,“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