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这出戏听得入迷有所波动很正常,”陆玑笑眯眯道:“但这可是姜二小姐啊。”
孔六甚至还问姜梨,有没有想法去他的上轻车军队里做个弓箭手,或者骑兵也好。她的箭术和骑术非常出色,比起男儿来也不遑多让,况且从前也没有经过训练尚且能如此,经过军队里的训练,想必她也会更出色。他们骑兵队里虽然没有女子,但她可以成为这个先例。
“这有什么?”孔六不以为然,“姜二小姐嫉恶如仇,又善恶分明,这出戏憋屈死了,听得人都生气,姜二小姐为戏所感,听得投入点,很正常嘛。”
姜梨很是头疼。
她是沉迷到戏中去了。
孔六这人的心也实在太大了,他似乎忘记了,姜梨是姜元柏的女儿,当今的首辅千金,哪有放着千金小姐不做,去做个骑兵的?便是姜梨自己愿意,姜元柏也不会同意的,大约还会一封折子上去直达天听,告孔六这人诱拐首辅家小姐。
姜梨侧身对着她们,眼眸垂得很低,却是错也不错地盯着台下的人,显然看得很仔细。仔细去看,就能看到她紧紧抓着二楼台上的雕栏边缘,手上骨节都发白,抓得用力。
姜梨婉言谢绝了。
三人都朝姜梨看去。
孔六十分遗憾。
另一边,一直看戏的陆玑突然出声道:“喏,姜二小姐看得很仔细。”
陆玑却一直在笑眯眯地和姜梨攀谈,偶尔问些姜府里的事,虽然他问的都是小事,姜梨还是敏感地察觉出陆玑是想要套他的话。姜梨不认识陆玑这人,也不晓得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就算陆玑是姬蘅的人,姜梨也不会因此放松警惕,要知道姬蘅也不是什么好人,万一想要背后陷害姜家如何?她如今可是背靠着姜家这棵大树,姜家要是倒了,她一个姜家小姐,势必可走的路也没有几条。
姜梨不敢往下想。
姜梨笑着和陆玑回答,却是一一避开了重要的问题,来回几次,陆玑也意识到了姜梨察觉了出来,便不再提问,只是笑笑,和孔六继续斗嘴。
她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出世到世上,就葬身于这场肮脏的阴谋。沈玉容在牺牲他的时候,有没有一丝迟疑,知道这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吗?
姬蘅什么也没做,只是靠着雕花栏杆看“九儿案”,他看得漫不经心,让人简直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在看。
更何况,还有她的孩子。
令人迷惑这会不会也是他的一出戏而已。
台上的人唱得泣涕连连,姜梨听得心如刀绞。唱词种种,实在很难不让她想到自己。就如九儿怎么也不明白,她什么也没做错,什么都做得很好,丈夫为何要遮掩对待自己。姜梨也很想问问沈玉容,荣华富贵真的有那么好,好到连人性都可以抛弃,什么都不要吗?
也不知坐了多久,姜梨直觉道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便起身道:“几位大人,我得回去了,找不找我,二叔他们会着急的,眼下时间也不早……”
小九儿:“说什么一步走错,祸临身,分明是你得了新人,忘旧恩。想当初在均州读书求学问,妻为你堂前行孝奉双亲,大比年送你赶考把京进,临别时千言万语嘱夫君,嘱咐你中与不中早回转,须知道爹娘年迈儿女连心,谁料你一去三年无音信,湖广大旱饿死双亲。爹娘死后难埋殡,携带儿女将你寻。夫妻恩情你全不念,亲生儿女你不亲,手拍胸膛想一想,难道说你是铁打的心?”
“那就送你回去吧!”孔六大手一挥。
台上的小桃红,称九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夫君,然而夫君却避而不认,小生唱道:“并非是我不将你认,怕的是一步走错,祸临身。”
“等等。”陆玑拦住他,道:“我们毕竟是国公爷的人,这样送二小姐回去,虽然可以解释清楚,难免惹来误会。我们自是没什么,姜二小姐是姑娘家,为了不给姜二小姐添麻烦,还是把姜二小姐送到令兄身边,对令兄,总要好解释些。”
她决不让人看轻自己。
姜梨了然,意思就是糊弄姜景睿比糊弄卢氏一干人容易多了。
当对方选择背叛的时候,就是将过去的情谊全都挥剑斩了干净。旁人不在乎的东西,自己却小心翼翼保存,那不叫善良,叫轻贱。
姬蘅道:“文纪。”
但有一件事从头到尾她也没变过,便是如今,再次问她,她还是可以说,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文纪正被白雪和桐儿看稀奇一般的围着看个不停,毕竟姜府里没有生得如此标致的侍卫,桐儿一直在比较文纪和姜景睿哪个生得更好一些,从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开始比划起,到最后也没比划出个所以然,反倒是让文纪臊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那时候的她想不明白,却没料到,许多年后,这个故事像是翻版似的,重新刻印在她生命里。她成了另一个九儿。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谎言、背叛、流言和伤害充斥着最后的时光。
这回听到姬蘅命令,文纪总算能摆脱两个丫头,立刻道:“在。”
她嗤之以鼻,有何舍不得的?不过是个连畜生都不如的白眼狼。故事里的九儿居然还会念着过去的好,也不知是不是杜撰这个故事的人没能想明白,出了错处。
“送姜二小姐回去吧。”姬蘅道。
姜梨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是桐乡的一个小姑娘,那时候年纪小,并不会跟着落泪,只是一味地愤概九儿遭遇的不公。还对薛昭说,若是自己,晓得了自己的枕边人是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绝不会自绝于秀才门前,而是拿着刀与秀才同归于尽。薛昭当时还说:“到那时,你定然会舍不得。”
文纪颔首,姜梨对姬蘅行礼:“多谢国公爷款待。”
这个故事是前朝一位说书先生杜撰的故事,不过因着十分精彩,对于里头九儿的遭遇令人深感同情,后来又被戏班子搬上戏台,成为很出名的一折戏。女子们爱看这样婉转凄怨的故事,会跟着里头的九儿难过落泪,男子们则是唏嘘,虽说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态,不过也有“糟糠之妻不下堂”之说,这样背德的人,难怪最后老天都看不下去。
“不客气。”姬蘅轻笑,“后会有期。”
九儿失去丈夫又失去儿子,心中痛苦不甘,便投湖在秀才门前的一条河里。她死后,化为青鸟,终日在秀才府门口高声啼哭,惹得人人驻足。此事惊动了皇帝,下令官差彻查此事,晓得了秀才是如此负心薄幸之人,便削了他的官职重责,那富家小姐也与他和离。秀才最后落得一个一无所有的下场,没能熬过严冬就冻死了。
姜梨:“……”
秀才不肯与九儿相认,还令人将九儿打了一顿赶了出去。九儿这才晓得,他早已有妻有子,早就将家里的妻子都抛之脑后。九儿的儿子在京城里也没能得到银子瞧大夫,加之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不久就病死了。
真希望那个“有期”是百年之后,不,千年之后才好。
远在家乡的九儿和幼子并不晓得自己的丈夫已经成了别人的夫君,只是忽然有一日,秀才不再寄家书来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九儿的儿子得了恶疾,家中贫苦无钱治病,无奈之下,九儿只得带着幼子前去京城寻夫。历经千辛万苦,受尽旁人冷眼,总算是来到京城。却在京城的街道上,看见丈夫和另一名女子举止亲密。
总算是从望仙楼里出来了,姜梨微微松了口气,回头一看,望仙楼伫立在燕京城城中心人来人往的街道中,灯火幢幢,像是一个不真实的美梦。
“九儿案”讲的是个挺有名的故事,是前朝一位女子的故事。年轻女子名叫九儿,在乡下与一位秀才成了亲,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后来秀才进京赶考,得了状元,又成了大官儿,被一名富家小姐看重。富家小姐的老爷想要他做乘龙快婿,秀才就隐瞒了自己家乡已有妻儿的事,与那富家小姐成了亲。
她忽然发现,今日中秋原本以为出来的睹物思人,就这么被姬蘅搅浑了。
这一出戏,却叫“九儿案”。
虽然一开始的确是有思,但和姬蘅的交锋争执,竟然让那些不甘和痛苦一时间没时间侵袭过来,到现在,一身都是轻松。
金满堂的名旦叫小桃红,是个年轻的女子,因脸上涂满脂粉,看不大清楚模样。但看窈窕的身段,柔软的唱腔,也当是个难得的妙人,难怪台下的看客们如此捧场,纷纷拍手喝彩。
也算歪打正着吧。
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台上的人,却又比一楼的看客要高了一层,姜梨猜测这是姬蘅喜欢居高临下的角度。但不得不说,这样看戏,比直接在台下看,更有一种看戏的抽离感。怎么说?倘若离戏子太近,容易入戏。但离戏子近,却又比戏子站得高,便能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出戏。戏再精彩,人难入戏,就不会被其中的情绪牵着走。
她道:“走吧。”
二楼整层楼,大约都被姬蘅给盘了下来,并无别的人在。姜梨可以从茶间里走出来,待走到二楼的栏杆处,往下看,便是戏台子。
待找到了姜景睿,文纪便倏尔隐没在人群中,姜景睿一看到她,立刻道:“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你都找不到,差点就要告诉娘让她想办法了!”
他只是当个笑话看,就如他唇角嘲弄的笑容。
“被人群挤到了偏僻的地方,好容易才回来。”姜梨面不改色地说谎,“现在已经没事了。”
他生得很美,比台上的戏子还要艳丽,生来就该站在人前光芒四射。但他又不太适合亲自登台唱戏,因为他活得太清醒,也太凉薄,无法入尘世这出困局。这样的天之骄子,大约只适合站在戏台下,看旁人虚假的悲欢离合,连眼泪也不屑于落下两滴。
“真的?”姜景睿怀疑地看着她:“怎么去了这么久?你的妆有点花……”
虽然在姜梨看来,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堂堂一个国公爷,一个金吾将军的后裔,反倒像是个管戏班子的似的。但有时候又觉得,象姬蘅这样的人,与戏有些渊源,也是可以理解的。
“太热了,汗水弄花的。”姜梨道:“现在先去找二婶,到了这时间,应当该回去了。”
但凡最火的戏班子,都像是急于要得到肃国公的认同似的,总要先做这么一场戏给肃国公看,只要是姬蘅认定唱得不错的,这戏班子就铁定不错。就如当初的相思班一般,姬蘅好似掌握着燕京城戏班子的生杀大权,他可以捧红一个戏班子,同样,也能很快地让一个戏班子消失。
姜景睿有些沮丧,他还没拿到白兔花灯,只能作罢。
金满堂这是最近接替相思班的,在燕京城挺红火的一个戏班子。
姜梨心里叹息,难怪陆玑要那么说,姜景睿果然很好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