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世杰正和叶明轩一边挑花灯一边说话,偶然的一回头,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差点脱口而出姜梨的名字,但还没说出口,那身影便随着人群一道淹没,再也看不见了。
的确是一盏很漂亮的花灯。
叶世杰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怔怔地看着出神。叶明轩付过银子,一转眼看叶世杰看着人群发呆的模样,问他:“怎么了?”
扎花灯的人也是有几分手艺,这样动物形状的花灯本就难扎,这人却扎得栩栩如生。身子用雪白的布帛包裹,里面是竹子做好的骨架。一对带着粉色的长耳,眼睛用两粒红豆点缀。随着里头灯火摇曳,兔子的眼睛也显得灵动几分,好似下一刻就要跳起来似的。
“没什么。”叶世杰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心里暗道大约是错觉。便是姜梨今夜出来,也不会独身一人,总会有姜家人跟随的。
她便停下脚步,仔细地看向姜景睿十分青睐的这盏花灯。
他实在魔怔得过分。
不过,有银子总比没银子好,君不见天下多少读书人,才高八斗,一文不名。
望仙楼是燕京城最大的酒楼。
姜梨对姜景睿这种行为十分看不上眼,本想拒绝,但听到他最后一句时还是改变了主意。五十两银子也不少了,姜景睿不愧是个纨绔子弟,还真是挥金如土,愿意用五十两银子换这么一盏没什么用处的花灯。可惜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姜梨也没想到,她会有出卖自己才学换银子的这么一天。
姜梨作为沈家妇的时候,曾与沈母、沈如云一起经过此楼。那时候沈母和沈如云十分羡慕,她倒不是很在意。相比起沈家人,她的欲望一向淡薄得要命。不过那时候起,她就知道,望仙楼是销金窟,是上等人来的地方。
姜景睿一看到识文断字的就头疼,姜景佑他们又早早地走到前面去了,便一把扯住姜梨的袖子,道:“你不是校考第一吗?来!猜这个,帮我赢了这盏兔子灯,我给你五十两银子!”
前生没能踏足的地方,今生却能如此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还是作为“座上宾”被“请”进去。虽然此请非彼请,到底也是名正言顺的。
待看到一个兔子模样的花灯时候,姜景睿就死活走不动路了,连前面二房的人都没跟上,非要买下来,奈何这个做兔子花灯的老板也是个倔性子,只说这灯不卖,除非有人猜出上面的灯谜,作为回礼送给对方。
一楼的堂厅里已经来了一些人,不过姜梨被请到的地方,却是二楼。
有六角形的,也有做成灯台模样的,心灵手巧的人不在少数。别看平日姜景睿大大咧咧的,对这些美丽的东西竟也十分感兴趣,不时地拉着姜梨说这个好看,还是那个好看。姜梨颇为无语,只觉得比起自己来,姜景睿才像是个真正的豆蔻少女,一脸天真烂漫,温柔憧憬。
二楼的茶间里。
燕京城的大街小巷,酒楼茶肆,到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都是百姓们自己亲手扎的。每个地方的习俗都大同小异,譬如燕京城的花灯,就和桐乡的河灯一样。只是花灯是挂在绳索山那个的,河灯则是漂流在水面。
首辅府已经十分奢侈了,但望仙楼比姜家还要讲究。光是铺在地面上的毯子,便是波斯长绒绣花毯,顶间点缀着宝石。屋子里点的薰香姜梨闻不出来,却是极舒服极芬芳的味道,用薛昭的话来说,就是“一看就很贵”。
不过这副带着点清寂的美丽却吸引了不少游玩的公子哥儿,一路上姜景睿发现,光是偷看姜梨的少爷们,就不下七八个。
在“一看就很贵”的望仙楼二楼茶室,文纪帮姜梨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姜梨的神情很平淡,和平时不一样的平淡,姜景睿发现,她甚至称得上是漠然。虽然唇角带着惯常的微笑,但就算是花灯暖融融的灯光,也不能照亮她的笑容。
姜梨见到了里面的人。
桐儿和白雪也跟着姜梨。两个丫鬟都是第一次逛灯会,不时地发出阵阵惊叹。姜景睿故意落在后面,和姜梨并排走着,道:“你怎的一点也不好奇?我看你身边的两个丫头看起来都要比你高兴。”
出乎她的意料,里头除了姬蘅以外,还有两个人。一人是个留着山羊胡的青衫文士,对着姜梨微微一笑,姜梨并不认识此人,只是微笑回礼。还有一人姜梨是认识的,是当初在校验场校考“御射”一门的考官,上轻车都尉孔威,人称孔六。
姜老夫人不在,她腿脚不方便,留在府里逗姜丙吉玩儿。大房里就只有姜梨一人出门,二房的人都是齐的,三房杨氏和姜元兴也没出来——姜玉娥出了这等事,如今姜元兴出门见了同僚都要低着头走,当然不会出去丢脸,姜玉燕更不可能出去了。
孔六见了姜梨,表现得很高兴,粗着嗓子招呼了一声:“姜二小姐。”似乎有心想与姜梨攀谈几句,然而思来想去也没想出合适的言语,便只能干涩地夸奖道:“姜二小姐的马骑得不错,箭也射得好!”
因着姜老夫人发话,用过晚饭,天色暗下来后,姜梨就被迫和二房的人一道出行了。
活像是在夸奖他收下的兵士。
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陆玑和姬蘅都异样地看了他一眼。
在外人面前,姜元柏总要顾忌着几分,努力把一碗水端平吧。
孔六挠着头,嘿嘿一笑,不说话了。
姜梨远远地将姜景睿抛在身后,步子越走越快。真是躲都躲不开,想着今晚不出门免得触景伤情,偏偏姜老夫人开口了,她要是回避便显得太刻意了些。不过出门也并不是没有好处,外面的人看见她出来看灯会,姜元柏和季淑然、姜幼瑶等人却不在,大约也要在心里指点几句。
姜梨这才看向姬蘅。这年青人今日穿了一声淡红的长袍,虽然淡,却越发衬得他容貌浓艳。他的皮肤比女子涂了脂粉还要白皙,嘴唇比四月的桃花还要红润,于是白的越白,红的越红,偏生一双眼睛又是透亮的琥珀色,整个人都不沾人间烟火。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幅画,即便是懒洋洋地把玩手中的金丝折扇,也美丽得随时可以入画成谜。
姜梨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懒得理会他,姜景睿就自顾自地说开了:“到时候你定会大开眼界的,这一路上的吃食、糖人,还有灯谜,听说金满堂今晚还要唱堂会,到时候带你开开眼……喂,你别走哇……”
“国公爷找我,是有何事?”姜梨问,她实在摸不清姬蘅找她来做什么?
见长子仍然只顾着季淑然母女,冥顽不灵的模样,姜老夫人心中叹息,摇了摇头,吃过饭就回去了。反倒是姜景睿最高兴,等老夫人走后,一个劲儿地对姜梨挤眉弄眼,散场后还故意走在后头,和姜梨道:“还说你不想去,老夫人一句话,还不是得乖乖跟着?”
姬蘅瞧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他说:“我们好歹也算有些交情,姜二小姐不必生分。今日中秋,路上遇见有缘,金满堂在望仙楼唱堂会,请二小姐共赏而已。”
姜老夫人都发话了,姜梨自然不好推脱,虽然心里千般不愿,也只得应承下来,这下子弄得姜元柏倒是两难,一面是刚回京不久的长女,一面是受了委屈的幼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留在府里,姜梨既懂事又大方,姜幼瑶却从没吃过什么苦头,日后有机会再补偿姜梨就是。
姜梨纳闷,他们哪里还算有些交情了?要论交情,都是些孽缘。姬蘅见过她在青城山上算计静安师太和了悟,也曾见过她撺掇沈如云搅浑周彦邦和姜玉娥的一池春水,而她也撞见过姬蘅和李家的人来往的秘密。彼此熟知对方的秘密,在某些时候,说是互相想要置对方于死地也不为过,姬蘅偏偏说得一脸云淡风轻,好似他们有多年的君子之交似的。
“梨丫头和你二婶一道去吧?”姜老夫人突然说话了,她道:“你今年刚回燕京城,中秋灯会也很好,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
简直匪夷所思。
“无事的。”姜梨笑道:“我也并不很想去。”
而且他们也不是什么“路上有缘”,分明是姬蘅派人来,没有给她第二条选择地“请”上来的。
一边的姜元平轻轻咳了一声。
姜梨道:“多谢国公爷好意,不过我不爱看戏。”
卢氏眼珠子转了一转,道:“你们都不去,梨儿怎么办,总不能让梨儿一个人去吧?”
“二小姐要想将来戏唱得更好,不妨多多琢磨名伶。”姬蘅含笑以对。
“我也不去了。”姜元柏道:“我还有朝务处理。”如今他觉得委屈了姜幼瑶,一心想要补偿这个小女儿,既然季淑然母女都不去,姜元柏断然没有抛下妻女独自前去的道理。
姜梨根本笑不出来。姬蘅这话,好似又在提醒她宫宴这事。这真是,她做错的一件事,便是不该被姬蘅抓住小辫子,成日这么要挟!
姜幼瑶自己也不愿意出去。虽然被禁足也很令人气恼,但一想到出门去,众人都要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她,姜幼瑶就觉得屈辱极了。周彦邦一事虽然和她并无关系,却连累她也成了这件风流韵事里的笑话,,与其在外面瞧着别人的眼神闹心,还不如呆在府里,眼不见为净。
孔六左右看了看,对姬蘅和姜梨之间这种微妙的气氛十分费解,不过他倒是还算和气,对姜梨道:“姜二小姐,方才在楼上见你,身边一个侍卫也没有,也没有你的家人,可是与家人走散了?每年灯会上走失的女子不在少数,歹人也多,便是有城守备,也并非万无一失,不妨等看完这场堂会,我们找人护送你回府,让你和家人会合,免得生出意外。”
姜老夫人还没有解姜幼瑶的禁足。因着姜幼瑶的性子和对周彦邦的感情,放她出去难免会去找周彦邦。姜老夫人希望姜幼瑶死心,如果姜幼瑶一味纠缠周彦邦,也会让宁远侯府的人轻看姜家。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孔六看起来比姬蘅真诚朴实多了,姜梨也很难生出恶感。而且孔六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眼见着夜色越暗,街道上的花灯越来越亮,出来赏月的人群也越来越拥挤,眼下独身在人群里穿梭,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眼见着桐儿和白雪面上也露出担忧的神情,姜梨边拿定了主意,暂且按孔六说的这么办。
“幼瑶就不去了。”季淑然道:“幼瑶得了风寒,这些日子还没好,出去倘若吹风更是麻烦。你们去吧,我在家陪着幼瑶就是了。”
她瞬间扬起一抹笑容,十分温纯的模样,道:“多谢孔大人。”
姜梨见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倒也没什么别的感觉。卢氏却是看不过去,故意堵季淑然似地道:“今晚的中秋灯会,大伙儿都要去吧?”
孔六有些受宠若惊,又忍不住得意地看了一眼陆玑。怎么样,他没有吓着小姑娘,他年纪还不算大吧?
不过这样一来,姜元柏反而是更心疼了些。吃饭的时候姜梨便注意到,姜元柏对季淑然母女的态度温和极了,应当是觉得周彦邦一事委屈了姜幼瑶,在补偿姜幼瑶。
陆玑撇过头去,懒得看他这副蠢样。
姜幼瑶大约终于也知道了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便是不死心,成日被姜老夫人禁足也做不得什么,不到月余就消瘦了许多,原来的娇艳可人,如今看着竟像风吹就倒,楚楚可怜。
正说着的时候,楼下突然响起戏班子独有的开场声音。
这一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至多也就是姜府里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但说是团圆饭也不甚准确,因着姜玉娥被送往庄子上“养伤”。姜玉娥得到明年开春去宁远侯府上,她其实年纪还小,但因着杨氏怕拖得太久对姜玉娥反而不利,只得先让姜玉娥嫁过去再说。
金满堂的堂会就要开始了,这是开始的第一出戏。
农历八月十五,是中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