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孝帝的目光露出些趣味来。
姜梨相信自己的直觉,便道:“多谢母亲,只是我不胜酒力。”
出乎人意料的是姜梨,有了叶世杰的陪衬,就更衬得她神态从容安静,仿佛面对的不是九五之尊,而是普通的家人一般。
“这哪里算酒,其实就是甜甜的糖水罢了。”季淑然笑道:“我见梨儿你今晚用膳用得不多,夏日里容易惫懒,喝点杏花酒解暑。”
大约是第一次面圣,叶世杰极力保持镇定,仍不禁泄露出一丝紧张,走的步伐略显僵硬。不过没有人会在这里议论他的紧张,能在国子监校考中摘得魁首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敬佩的。
姜梨心里打了个突,目光偶然瞥到隔着自己不远处,沈如云和沈母正在说话的景象,心中一惊,一瞬间一些画面从脑海中倏然掠过,姜梨顿时知道季淑然的眼神为何让她觉得如此眼熟。
叶世杰起身往殿中走去,姜梨也紧跟着前往。
季淑然的神情,那种极力按捺着期待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像是一条毒蛇蛰伏的眼神,可不就是当初沈母寿辰宴上沈母的眼神,还有萧德音劝酒时候的笑容!
姜幼瑶放在桌下的手暗暗绞紧了帕子,姜玉娥则是眼睁睁地看着姜梨站起来,差点掩不住心中的妒意。
刹那间,姜梨差点变了脸色。
姜梨和叶世杰同时站起身来。
虽然怀疑来得莫名,但姜梨几乎能够断定,季淑然母女打的主意,就如同当年沈母寿辰宴上那些人打的主意一般,就是要她身败名裂!
洪孝帝道:“孤听闻今年官学红榜已出,国子监榜首和明义堂榜首都在此殿,各自是哪位?出来让孤看看是怎样的好儿郎和好姑娘。”
从小吏女儿到首辅千金,重生为人,她竟然又遇到同样的场景。
洪孝帝还没有落座,皇后站在他身边,丽嫔稍稍靠后一些,到底也是站在了洪孝帝身边。姜梨目光闪了闪,洪孝帝对丽嫔的宠爱,比想象中还要多一些。
姜梨的心中说不出是觉得愤怒还是荒谬,到了最后,却全然只想冷笑。
不想笑便别笑,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委屈自己?
她前生就是因为此事而悲惨一生,如今换了一拨人,却要故伎重演,既然如此,她就偏不如这些人所愿!
姜梨得跟姜家女眷们坐在一起的,便和柳絮分开了。落座的时候,姜梨坐在姜幼瑶和姜玉娥中间,姜幼瑶对她挤出来的笑容里都含着恶意,姜梨简直不忍直视。
姜梨看着姜幼瑶,笑道:“三妹也没喝这酒呢。”
宫宴快要开始了,各人都要各自落座。
“幼瑶不能沾染杏花做的东西,”季淑然道:“但凡沾了,便会全身起红疹子。你别看她一点不沾,怕是心里馋嘴得很呢。”
她还没有想清楚,柳絮已经轻轻地拉了一下姜梨的衣角,道:“宫宴快要开始了。”
姜幼瑶撇了撇嘴,没说话。
姜梨又隐约地觉出一点奇怪,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奇怪。总之在洪孝帝、成王和姬蘅的关系中,姜梨察觉到一丝不同,并不简单的只是表面上看到的这样。
姜梨却心知肚明,季淑然可算是个万无一失的,只怕是害怕中途出什么变故,让姜幼瑶误饮了酒水生出事端,连这种理由都能编出来。
不过,姬蘅就真的会甘于做洪孝帝的心腹么?姜梨忍不住看了一眼红衣青年,她总觉得,姬蘅并非是旁人所说的喜怒无常的性情,之所以难以琢磨,不是因为他无迹可寻,可是因为他藏得太深。
只是,季淑然莫非以为,只要姜幼瑶不喝酒,就能万事大吉,全顺着她心意么?
这样一来,洪孝帝会看重姬蘅,将姬蘅视作心腹,是很自然的事。
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一来有姬蘅的父亲金吾将军姬暝寒的旧部势力,手下有兵马,势力不弱。二来姬蘅的祖父,老将军自小马背上长大,坚信忠君报国,人品毋庸置疑,洪孝帝用着放心。三来嘛,姬蘅此人喜怒无常,心狠手辣,这样的人却更难被人收买,加之平日行踪神秘,不和姜家一派交好,也不和成王一派牵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姜梨微微一笑,淡道:“是么?还是第一次听说三妹不能粘杏花。如此,多谢母亲了。”她将酒杯接过来,以袖遮面抿了一口,这才放了下来。
而朝中大臣又大多分为两派,一派拥护姜元柏,这是守旧派;一派拥护成王,这是怀有狼子野心的一派。洪孝帝可以用的人寥寥无几。纵然登基七年洪孝帝大约也建立了一些自己的亲信,但七年时间远远不够成长出足以与另外两派分庭抗礼的臣子,这样的情况下,肃国公姬蘅就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还剩大半盅。
一边是元辅一派,一边是成王一派,加上洪孝帝自己,如今的北燕犹如三足鼎立。姜元柏势力广大,若是姜元柏不在,朝中许多事情怕是无法运行,一方面洪孝帝要依仗姜元柏保持朝中稳固,另一方面要提防成王在背后放冷箭,三方势力中,洪孝帝反而成了最为单薄的一派。姜梨都为洪孝帝感到辛苦。
季淑然却也没有再劝姜梨喝下剩下的半盅,又与姜梨夹菜,端得是温柔慈母,一点儿也挑不出错处。
如今洪孝帝帝位不稳,成王一派虎视眈眈。从前的成王还要收敛几分,如今右相和成王互相扶持,成王一派越发稳固。另一头,姜梨的父亲姜元柏作为文臣之首,朝中势力广大,或许姜家并没有谋逆之心,但对于一个势微的帝王来说,姜家的实力就是威胁。
姜梨心里发冷,抬眼看去男眷席上,正瞧见叶世杰也正被人劝酒。叶世杰毕竟今日才被点任京官,来敬他酒的人许多,叶世杰多少也得喝点。这本来无可厚非,不过姜梨却发现那斟酒的太监未免太过殷勤了一些。
“陛下没有亲信,”姜梨微笑:“只能依仗肃国公了。”
年轻的公子哥儿如此多,那太监偏偏守着叶世杰一个。分明李濂、李璟也在旁边,周彦邦也在旁边,沈玉容也在旁边,太监多少也要照拂着周围的人一些,可他独独就盯着叶世杰。
“肃国公倒是很得陛下看重。”柳絮悄声对姜梨道。
其实宫宴这么多年,席上又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小太监的举止。但姜梨偏偏就注意到了。她幼年跟着薛怀远,薛怀远处理公务的时候偶尔也会教她一些,越是复杂的情况,越是要留意细节。
不过如今的姜梨,对于皮相实在没有半分喜悦。当初的薛芳菲还是燕京第一美人,最终不也敌不过荣华富贵,可见光有美貌也是不行的。
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在此时被姜梨看在眼里,也终于令她豁然开朗。
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是众星拱月,独领风骚。
原来如此,原来季淑然母女为自己安排的“奸夫”,是叶世杰。
毕竟论起容貌来,这殿上所有男人加起来都比不过姬蘅,如沈玉容、叶世杰这样的俊美眉目,在姬蘅面前比起来,也仿佛蒙上了尘埃。
于情于理,好像都很合适。叶世杰和自己是表兄妹,本就有关系,当初她当街为叶世杰解围,也可变成有私情的象征。当然了,年轻男女互相青睐,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在宫宴席上做出丑事被人撞破,那就是大过错了。
姜梨注意到,场上许多年轻的姑娘,有很大一部分将投向成王或是沈玉容的目光,转向了姬蘅。
她身为女子,必然名声尽毁,明义堂校验做的全部努力都将付诸东流。而叶世杰才刚被点任京官就如此下作,盛怒的洪孝帝指不定会怎么责罚他,至少叶世杰的仕途就止步于此。
姬蘅同洪孝帝见了礼后,就寻了位置坐下。他所坐的位置和成王靠得很近,几乎是平起平坐了。
叶家和她,结怨更深。成了亲也是怨,不成亲亦是怨,总之,她和叶世杰,这辈子就算毁了。
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好笑,遂摇摇头,打消这些莫名的念头。
真是好周全的盘算!
姜梨想,做人做到肃国公这份上,也算是满足了,至少无人敢欺,无人敢辱。
姜梨眸光转厉,然而立刻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来时,笑容依然如最初一般纯澈无争。
世上之人,地位低的惧怕地位高的,地位高的惧怕地位更高的。洪孝帝纵然贵为天子,可能过得也不比肃国公要轻松得多。
姜幼瑶扭头,忽然瞧见姜梨面前的酒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愣了一愣,下意识道:“你什么时候喝光了?”
横行无状的人那么多,但凡招惹了地位更高的人,自然能教训对方,让无状的人狠狠吃个苦头。但好似教训肃国公的人还没有出现,哪怕是刘太妃一派的人嚣张跋扈,大约也没有对肃国公出言不敬的。就连永宁公主见了肃国公,也没有多说什么。
“唔,”姜梨答道:“甜甜的很好喝,我便喝光了。不过,不能贪杯,一杯就够了。”她笑笑。
姜梨看在眼里。虽然说许多人惧怕肃国公,是因为肃国公阴险狠辣、喜怒无常的性子,但姜梨以为,朝堂之中,肃国公敢这样随心所欲,依仗的必然是其他。
季淑然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即便这样,洪孝帝也没有半分不悦,仿佛习以为常。不仅如此,包括成王在内,也没有一人敢于置喙。
另一头的姜玉娥,将将放下面前的酒盅。
姬蘅来得很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