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景睿俨然已经成了芳菲苑的常客,连白雪都晓得他爱喝不苦的茶,在茶盅里浇了大一匙蜂蜜。
抽签进行得很顺利,姜梨从签筒里拿到木签交给小童,柳絮去看,道:“我是第二组,你是第五组,咱们不在一起。”她显得有些遗憾。
姜府里,姜幼瑶不悦,芳菲苑里却是其乐融融。
姜梨倒不是很在意这个,只听得孟红锦那头有人吵闹着,应当是与孟红锦交好的人,道:“红锦,你是最后一组。”
姜幼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竟然和孟红锦分到了一组,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姜梨方这么想,就见着姜幼瑶凑到了自己面前,道:“二姐,没想到你也是第五组,我和五妹妹也是第五组呢。”
“幼瑶,你要记住。”季淑然没有回答姜幼瑶的话,只道:“最好的办法是兵不血刃,坐山观虎斗。”
姜梨简直要在心里哀叹一声,这是什么样的孽缘,一组六人,偏偏孟红锦、姜幼瑶、姜玉娥和她都在一组了。且不提剩下二人是谁,便是一组里有三个人视她如眼中钉,届时不给她下绊子都是奇事。
姜幼瑶疑惑:“有人也要对付姜梨么?”
柳絮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禁微微变色。
“我说了,”季淑然笑着抚了抚姜幼瑶的长发,“姜梨越招摇,就越是引人嫉恨。你放心,这次她大出风头,已经得罪了人,有人比我们更希望她消失。明日御射,你且等着看就是。”
正想着,又见到不远处的人群开始骚动,柳絮回头一看,道:“是今日的考官来了。”
“娘要对付她么?”姜幼瑶闻言,眼睛一亮,立刻追问。
今日的考官不如昨日多,只有三人。一人是穿着甲衣的军士,约莫二十七八,龙行虎步,英武非凡,是当今的上轻车都尉孔威,因为在家排行第六,人称孔六。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姜梨的确不能留了。”季淑然道:“我原本想,她若是乖顺听话,日后也能为我们所用。可眼下看来,她并不安分,这才回府不久,就搅得鸡犬不宁,再留下去也是个祸害。”
一人是曾经的武状元,当今的马军都指挥使,叫郑虎臣。和姜元柏年纪差不多大,皮肤黝黑,亦是身材健壮,不怒自威。
季淑然心里却在思量,她这是安慰姜幼瑶才这般说,但倘若姜幼瑶说的是真的,周彦邦真的对姜梨有意,那可就需要警醒了。虽然男人三妻四妾是寻常,可要让周彦邦心里想着姜梨却娶自己的女儿,季淑然想想都觉得喉头发堵。
这二人一看就是练武之人,气魄非凡,站在原地便叫人心生畏惧。可最后一人,却实在出乎人的意料。
姜幼瑶闻言,这才好过一点。
一身红衣,金丝折扇,笑意浅淡,眉眼深艳,肃国公姬蘅站在这里,并没有被孔六和郑虎臣的英武衬得羸弱,相反,他风华潋滟,倒显得孔六和郑虎臣像是他的侍卫一般。
“她哪里及得上你一根头发丝,你这是想多了。”季淑然笑道:“倘若他心里有姜梨,便不会八年来从来不曾提过姜梨一句,这般不闻不问,像是心里有对方的人么?”
但总是和这里格格不入。
“可是周世子已经被姜梨迷惑了……”姜幼瑶犹自不甘心。
姜梨心里也生出几分讶然。姬蘅来这里做什么?昨日的琴乐他是考官已经十分令人惊讶,难道今日他也要来掺一脚?
回头一看,见姜幼瑶果然是十分伤心的模样,两眼通红,季淑然不免心里一软,随即叹了口气,道:“胡说八道,宁远侯世子怎么会被人抢走?且不说别的,之前周家已经改过一次婚约,婚约也不是儿戏,怎么会三番五次地改变?况且姜梨这样的名声,如何能与你比?我曾见过宁远侯夫人,他们家人也是中意你的。若是再改婚约,这是将我们姜家置于何地,你爹也不会允许的。幼瑶,你放心,没有人能抢走周彦邦。”
疑惑的显然不止姜梨一人,观看席上,成王也皱起眉,他道:“皇兄这是个什么意思,怎么今日还让肃国公过来?”
季淑然心中狠狠一震,姜幼瑶那句“没有任何人能抢走我的东西”,刺中了她的心。
成王对肃国公十分忌惮,谁都知道,当今洪孝帝对姬蘅最是信任有加。成王也曾试着拉拢姬蘅,但姬蘅此人软硬不吃,且手段了得,碰了几次钉子后,成王便不再招惹姬蘅,但总会在暗中注意姬蘅,免得姬蘅为洪孝帝办事,却让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真的。”姜幼瑶委屈道:“她是想要代替我,想重新成为姜家大房的嫡女。娘,你不是说,大房的嫡女只有一个,就是我。没有任何人能抢走我的东西,可如今我的未婚夫君都要被姜梨抢走了,娘,我怎么可能不在意?”
永宁公主没有回答成王的话,她的思绪早已飞到不远处沈玉容的身上了。昨日下午,本来琴乐校验过后沈玉容同她约在一起见面的,可沈玉容却推脱了。永宁公主瞧得出来他的逃避,晓得是昨日沈玉容听了女学生们的琴声,想到了死去的薛芳菲,心中复杂。想到这里,永宁公主更是气愤难当。薛芳菲已经死了,难道她还比不过一个死人么?必须尽早和沈玉容成亲,沈玉容要做痴情态为薛芳菲守孝三年,她可等不了那么久。
季淑然微微一怔,此刻也没心思去计较姜幼瑶说话言行无状,只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等校验过后,就同自己的母妃刘太妃提起此事,永宁公主暗暗想到。
“现在是琴艺胜过我,日后还不知是什么胜过我,她就是想要让我当她的垫脚石。娘,你今日是没瞧见,周世子一直在瞧她!这贱人,她是想要勾引周世子,她还是不死心!”说到最后,咬牙切齿,让人怀疑倘若姜梨在面前,姜幼瑶一定会将她撕得粉碎。
这一头,姜梨正看着自己手里的纸条发呆。
“你莫急……”
一共六人,除了孟红锦、姜玉娥、姜幼瑶以外,还有两位明义堂的贵女,聂小霜和朱馨儿。
“我知道,娘,我就是在你面前说说。”姜幼瑶气急败坏道:“我实在是气得狠了。今日你也瞧见了,姜梨分明就是在跟我作对。我自来擅长琴乐,可今日她却偏偏胜过我,现在全燕京城都晓得她这个姜二小姐琴艺出众胜我多矣,我日后可怎么办?”
这二人是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看起来也不怎么好相与,比起姜梨来,他们和姜幼瑶关系要好得多。姜梨倒不意外,燕京城的贵女们,大多都是喜欢姜幼瑶胜过她。
“我说过多少次了,女儿家注意言行。”季淑然严厉地开口,“你这话倘若被外人听了去,不知道有多麻烦。”
偏偏是最后一组……姜梨沉吟着。
“爹早就不喜欢我了。”姜幼瑶咬着唇道:“他如今已被姜梨那个小贱人灌了迷魂汤,什么都听姜梨的!”
无人发现,站在角落里的孟红锦又飞快地看了一眼姜梨,目光里含着难掩的得意与愤恨,这让她的表情也显得有些扭曲。等人走过时,孟红锦收回目光,却是暗暗握紧了签筒。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季淑然按了按额心,走到屋里的榻前坐下,摇头道:“你爹瞧见你这副模样,又会不喜。”
连老天爷都在帮她,将自己和姜梨分到一起。偏偏还有和姜梨不对盘的姜幼瑶和姜玉娥二人,这样一来,要让姜梨吃苦头,更是易如反掌。
季淑然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姜幼瑶,这位历来看起来和气的美妇人真正生起气来的时候还是很厉害的,姜幼瑶瑟缩了一下,叫了一声“娘”。
孟红锦的手心有些颤抖,她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很奇怪,虽然害怕,但孟红锦的态度却十分坚决。她晓得,若是她不这么做,明日她就要跪在姜梨面前,当着国子监众人的面给姜梨道歉,那样一来,她的名声就全毁了!
花瓶碎了一地,季淑然皱了皱眉,小心跨过碎瓷片,吩咐临近的一个丫鬟赶紧收拾。姜幼瑶回头,这才发现季淑然的到来。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是一场比明义堂校验还要凶残的比试。而她,注定是最后的赢家。
季淑然刚进屋,瞧见的就是姜幼瑶掀翻一个青瓷花瓶的景象。
校考开始了。
瑶光筑里,丫鬟跪了一地。姜三小姐心里头不爽利,便随意寻了个由头罚了一屋子的下人。
校验场很大,每一组的学生五人同时上马出发,跑往终点,并非谁先到达终点谁就是第一,还要看学生御马的能力,毕竟御,重在一个“御”,而非“快”。
如孟红锦这般因为姜梨琴乐得了魁首不高兴的,还有姜幼瑶。
在快要到达终点的地方,会有一排箭靶,各自射箭,每个人的箭矢都有自己的标记,不会认错,以最后箭靶上的箭矢来分辨,这便是“射”。
屋里的丫鬟瞧着孟红锦有些狰狞的笑容,莫名觉得胆寒,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竟不敢再多看主子一眼。
因人在骑马的时候,在马背上晃荡奔跑,要射中箭靶就更是不容易。今年的明义堂校考,不说能射中靶心,便是能有几位小姐射中靶子不落到外面,也是很好的结果了。
孟红锦越想越是兴奋,仿佛已经瞧见了姜梨生不如死的痛苦模样,竟然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她在御射一事上自来身手了得,要想动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第一组开始了。
这样一来,姜梨短时间里便不能出现在众人之前,那个赌约便也不会有人再提起——人都废了,谁还管那赌约呐。
姜梨仔细地看着。对于明义堂的校验规矩,托萧德音同她过去的交情,她晓得一些,但并不细致,今日自己上场,又和以往观看不同。姜梨打算看得清楚些,上场后也不会出什么错处。
御射场上,刀箭无眼。也有曾经在校验场御马时候被摔下马背的女子,只是伤势并不太严重,受了些惊吓,在府上养了几日也就好了。可若是姜梨运道不好,在校验场上被摔下马背,且不提摔折了脖子一命呜呼,就算摔断了腿,终生不良于行也行,或是被地上的尖石划破脸就此破相……还有箭术,万一有人“失手”,混乱之中姜梨被别人的箭矢所伤,也是一件好事啊。
想到萧德音,姜梨今日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不过这是御射校验,萧德音也的确没有必要前来。
突然的,之前一个阴冷的念头又再次钻入孟红锦的脑中。
姜玉燕和柳絮分在第二组,第一组上场比试得很快,虽然校验场很大,但第一组的女学生们大约御射都不是太好,只上了马小跑着就将箭矢射出去了,箭射得乱七八糟,一个都没用射中箭靶。而御马之术更是平平无奇,不过这些学生们下场也并不失望,似乎只要能上马下马做得不错,便已经心满意足。
自己决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北燕的女子们,到底也并不推崇舞刀弄剑。虽然将门小姐也令人佩服,可轮到自己,却是吃不了这个苦头。
若是不想名声扫地,就只得寻个理由赖掉赌约,但这样一来,自己何尝不是全燕京城的笑柄?
姜梨瞧在眼里,心里对明义堂御射水平差不多有了计较。
孟红锦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落得那样的境地。
柳絮和姜玉燕所在的第二组比第一组要好一些,至少御马的人是真正“跑”起来了,还试图争先当第一个抵达终点的人。柳絮竟然是这一组里箭术最好的一个,只因她射出去的箭矢没有落在靶子之外,而是斜斜插在箭靶的边缘。
三个赌注,一个比一个恶毒。如今姜梨前四项都是魁首,自然不是垫底,而且比自己还要优秀。孟红锦便是在御射两门得了第一,最多也是姜梨没能夺得魁首,依照赌约,她还得在国子监门口跪下来给姜梨道歉。
却也是这一组里最好的了。
“不是第一,我也输了。”孟红锦道。姜梨的赌约里,若是她不是明义堂垫底,自己就要跪下来给她道歉。若是姜梨比自己还要出色,就要在国子监门口跪下来给她道歉,若是不仅比自己出色,还是整场校考的第一,就要在国子监门口脱下外裳负荆给她道歉!
柳絮下场后,还犹自微微喘着气,似乎有些乏累,面上倒是很兴奋,对姜梨道:“今年将御射并在一道,实在是很难,真难想象军中那些骑军是怎么训练的,要在马背上射中靶心,简直非常人能做到的嘛……”
身边的丫鬟劝道:“小姐也不必太过担心,明日可是小姐最擅长的御射两项,只要在这两项中拔得头筹,姜家小姐便不是第一。”
“你是这一组里最好的。”姜梨笑着恭喜她。
可话都已经放了出去,整个燕京城都知道了自己和姜梨的赌约,现在想要收回赌约也来不及了。
“我自来御射不出众,今日也是运气好,不过我也没想着要做到多好。”柳絮道:“倒是你,这一次你和孟红锦一组,一定有许多人等着看你的好戏,你可千万悠着点,莫要心急。”
其实不光是外人这么想,就连孟红锦自己,一开始的自信也早已荡然无存。孟红锦明白,自己大约是被姜梨骗了。所谓的什么都不会,一窍不通,不过是姜梨为了蒙蔽自己编出的鬼话,姜梨大概一开始就存了要让自己出丑的念头,这才挖了个陷阱,以激将法逼自己入局,其实姜梨什么都会。
“我不心急。”姜梨笑笑。
不知不觉中,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孟红锦此刻想来,仍觉得像是一场梦。她怎么也不明白,原本板上钉钉的事,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她已经从下人们私下里的闲谈里听到了,关于她和姜梨的赌约,如今各大赌坊已经开始有人买姜梨,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至少在外人眼中,她是可能输给姜梨的。
柳絮一想,的确也是,自打她第一次见到姜梨开始,还真没见过姜梨发起急来是何模样。姜梨的性子就是这么温软柔和,不疾不徐的。这一场比试,在姜梨心中或许也没那么看重。
孟家,孟友德还没回府,孟母坐在厅中长吁短叹。孟红锦将自己关在闺房中,赌气地把一桌子的纸笔全都打翻,面露烦躁,仔细去看,那烦躁之中还有一丝惶恐。
她放下心来。
这对姜梨来说自然是好事,但对有的人来说却不尽然。且不提那些被姜梨踩着的其他明义堂女学生,便是这赌约的另一个主人,孟红锦,此刻也是坐立难安。
姜梨还在认真地看接下来的比试,不知是不是第一二组恰好将御射不好的学生分在一起了,接下来的两组并没有那么糟,有几位小姐甚至还做了几个漂亮的马上动作,十分亮眼,放在场中的箭靶也渐渐布满了箭矢,落在靶外的有,靠近靶心的也有了。
这些变化都是一点一滴却又无孔不入的,似乎所有人一夜之间都达成了一个共识:姜梨比其他燕京贵女一点也不差。
比试渐渐激烈了。
无论如何,这一日姜梨的这首《胡笳十八拍》,成为了燕京城人人津津乐道的话头。关于上三门的怀疑一时间消散了不少,而姜梨所展现出的琴艺,也让许多人开始重新审视姜二小姐和孟家千金的赌约,赌坊里,甚至有一部分人开始选择押姜梨胜了。
很快,一个时辰后,到了最后一组。
琴乐校验这一日,就在众人的唏嘘中落幕了。
该姜梨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