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闻者皆是变色。“胡笳十八拍”,连明义堂的夫子都不会弹的曲子,一个不小心便会弄出笑话,姜梨竟然敢……
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萧德音和乐官师延都没有开口,萧德音是惯常的明哲保身,不多说话,师延则是傲慢的性格使然,懒得理会他们。
多少年没有听到有人弹《胡笳十八拍了》?!
听到绵驹这一句,惊鸿仙子的心里这才好过了些。她从来没收过徒弟,也没指点过任何人,倘若得了她指点的姜幼瑶最后还是没能得到魁首,这传出去才会笑死人。
校验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在安静中,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正是绵驹,他乐得手舞足蹈,哪还有个宫廷乐师的模样,兴奋得不得了,“是《胡笳十八拍》!这小姑娘胆子够大!够勇猛!”
“不过小姑娘嘛,年纪轻轻,没什么心事,这等意境领悟不了也实属正常。能弹成这个模样已经很不错了,要是没什么意外,今儿个的魁首只怕就是这姑娘了。”绵驹又笑嘻嘻地补充。
惊鸿仙子无奈道:“先生,安静。”
惊鸿仙子心中恼怒,却也晓得绵驹说得没错。她知道姜幼瑶的这个问题,也曾努力想要帮助姜幼瑶,可是琴乐一事,先生们教的只是指法和技巧,琴心得自己领悟,谁也帮不上忙。姜幼瑶领悟不了琴心,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绵驹连忙讪然一笑,立刻噤声。
“仙子勿怪小老儿多嘴。”绵驹笑嘻嘻道:“这姜三小姐只习得仙子形,没习得仙子魂。《平沙落雁》的雁群百态,你这徒弟是弹得七七八八,不过这开阔舒朗之意嘛,还差得多了。”
于是校验场上就只有姜梨的琴声了。
饶是惊鸿仙子好脾气,此刻也有些不舒服,便问:“请先生指教。”
《胡笳十八拍》写的是女子思乡、离子的凄楚和浩然怨气,重在一个“凄”字。且不提夫子们如何,明义堂的女学生都是些贵族家的豆蔻少女,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日子,便是有些忧愁,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何能弹得上一个“凄”字?连“悲”都很难弹得出来。
又听得绵驹在一边道:“不过你这徒弟,委实不怎么样。”
虽然世人常说感同身受,但感同身受又岂是四个字那般简单?大约只有心怀天下的圣人才做得到。
好在姜幼瑶到底是个不错的苗子,教一个有灵气的徒弟,总好过资质平平之辈。
孟红锦嗤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自作笑话给人看……”
惊鸿仙子闻言,耳根一红。姜幼瑶的指法,瞒不过绵驹这样的高手,她也早就想到了,只是被当面点破,仍旧有些羞恼。可自从赎身嫁为人妻,许多事情都今非昔比。她嫁的茶商之子只是普通商户,并非巨富之家,她自可不能再去抛头露脸,但终究还得需柴米油盐,季淑然给她的银子,足够一家老小几年内衣食无忧,因此私下里指点姜幼瑶这件事,她无法拒绝。
她本想着,姜梨弹这么一首曲子,必然是弹不好的。若是姜梨能弹好,岂不是说姜梨比明义堂这些年来最聪明的才女还要厉害,这怎么可能?
正是那宫廷乐师,绵驹。绵驹如今也五十来岁了,可他看起来却仍如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般快乐,成日嘻嘻哈哈。他那件粗布麻衣穿得发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为皇帝演奏的乐师。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颇带揶揄,却是对惊鸿仙子的做法并不赞同的模样。
可她的嘲笑渐渐笑不出来了,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却听得身边有人说话:“不知道仙子何时也收徒了?”
姜梨的指法很是熟练,仿佛早已学琴数十载。她的动作也十分优雅,没有半分刻意和雕琢,随意轻盈得不可思议。
考官里,萧德音神情微动,惊鸿仙子瞧着台上姜幼瑶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女孩子就坐在校验台上,风清日薄,衣袖宽大,翠色逼人,灵秀可爱,一时间校验场上也成了深山幽谷之中,并不似名利场般浮躁,就像是弹给自己听。
姜幼瑶还在弹,鸿雁有回翔瞻顾之情,上下颉颃之态,翔而后集之象,惊而复起之神……姜幼瑶的琴音里竟将这鸿雁的各种情态徐徐展开,让人感觉仿佛正是秋日,长空如碧,雁过无痕。
是弹给自己听的。
不过,薛芳菲死了,已经没人知道这些事了。
姜梨的目光没有看眼前任何一处,又像是看尽了眼前任何一处。
萧先生,自然指的是萧德音了。姜梨想,萧德音其实是弹过的,只是萧德音过分追求没有瑕疵,而她的《胡笳十八拍》又总是差那么一点儿,所以干脆不在人前弹。而私下里,萧德音为了将《胡笳十八拍》练好,一直在下苦功熬练多年,还曾请教过自己。
曲者离乡、离子,她不仅离乡、丧子,还家破,人亡。
“最难的是《胡笳十八拍》。《平沙落雁》好歹有人弹,只是弹得不好,《胡笳十八拍》可是这么多年里从未有人在校验场上弹过,哪怕是琴艺最出色的学生,甚至连萧先生也没有弹过。”
枕边人是中山狼,她的家人就在这一场无妄之灾中什么都没有留下,可恨的是仇人还步步高升。她重生以来,终于再见仇人,却不能就在此刻为父为兄报仇,只得按捺。
她问:“这只有九曲。”
隐忍不发是为凄,血海深仇是为凄,无辜冤死是为凄,满门不幸是为凄,强权压迫是为凄,苍天无眼是为凄,凄凄凄!
姜梨心下了然,姜家出得起价钱,季淑然又是铁了心要让姜幼瑶在此次校验场上大出风头,能请动惊鸿仙子也不是难事。
琴声铮铮然如利剑直刺长空,那一瞬间,浩然怨气冲天而起,听者只觉得肝肠寸断,哀怨不能自已。
“当然了!”柳絮立刻道:“明义堂的古琴十首名曲,最简单是《流水》,其次分别是《阳春白雪》、《梅花三弄》、《渔醉唱晚》、《潇湘水云》、《渔礁问答》、《阳关三叠》、《广陵散》,然后是《平沙落雁》。说起来,当初惊鸿仙子也正是因为《平沙落雁》而名满燕京的……哎呀!”柳絮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就说方才姜幼瑶的动作瞧着有几分熟悉,原来是像惊鸿仙子……莫非惊鸿仙子私下里指点过她么?”
凄楚!哀怨!痛彻心扉!
姜梨闻言,有些奇怪,就问:“这曲子很难么?”
时隔许多年,终于有人第一次在校验场上弹起《胡笳十八拍》,本以为这女孩子只要将指法能记得完整就已经很是不错,可姜梨不仅能记得完整,还能记得熟练,看她的样子,分明一点也不陌生。
“这曲子已是极难,这么多年校验来,极少有人弹,便是有人弹,也弹得很是普通,如姜幼瑶这般出色的,她是头一个。”柳絮喃喃道:“这样难的指法,偏偏她还是弹成了,竟一点儿也不陌生。”
这便也就罢了,可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能弹出“凄”!
但姜幼瑶弹得还不错。
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这曲调悠扬流畅,姜梨也没想到姜幼瑶竟然会选择这么一首《平沙落雁》,她以为姜幼瑶这样的闺秀小姐,当是弹拨一首意境小巧的曲子。倒不是说女子便弹不得大气的曲子,而是因为琴声通心境,姜幼瑶的心境,如何能这般大气疏荡?
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自思。十五拍兮节调促,气填胸兮谁识曲。
《平沙落雁》是描写秋天里大雁在天空中飞过,时而盘旋,时而顾盼的情景。古语有云“取清秋寥落之意,鸿雁飞鸣”,取“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重兮新怨长。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台上,姜幼瑶的琴弹得很好。
萧德音向来温和的面目此刻有些僵硬,仔细去看,她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姜梨的琴乐,至少在《胡笳十八拍》这一首上,已经高出了她太多太多!姜梨这一曲所展示的高超技艺,甚至能当她的先生!
李濂察觉到叶世杰的态度,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叶世杰侧过头去后,目光闪过一丝探究。
燕京第一琴师,此刻仿佛成了笑话!
叶世杰回头,道:“只是随便看看而已。”自从上次姜梨提醒他,刘子敏和李濂关系颇好,李濂拉拢自己或许别有用心之后,叶世杰便刻意疏远了李濂。
惊鸿仙子也十分诧异,她早已为人妻母,不在乎名利,因此年轻的后辈超出自己,也并不会令她感到紧张。她只是很疑惑,一个十四岁的豆蔻少女,凭什么能将《胡笳十八拍》的凄怨了解得如此通透呢?即便姜梨自幼丧母,七岁就被送进了庵堂,即便过了八年在山上的清苦生活,这些苦难和琴曲里的“凄怨”也不是完全一样啊。
“叶兄,你在看什么?”身边有人说话,却是右相李仲南的幼子,李濂。
这简直不能相信。
叶世杰移开目光后,又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像是欲盖弥彰,一时心中懊恼,想着真是吃饱了撑的才去担心姜梨会出丑,那女子心计颇深,又底牌层出,谁知道今日又会做出什么让人匪夷所思之事,他又何必在这里多管闲事?
绵驹最是高兴了,他双眼放光,盯着姜梨的目光像是守财奴突然发现一大块金子,垂涎三尺,舍不得移开一点儿目光,他甚至喃喃道:“这是个天生的琴师!”
叶世杰见她看过来,立马移开目光,惹得姜梨倒是有些惊讶。
师延比绵驹好些,不过听到姜梨的琴声,令他一改之前的傲慢神色,渐渐有些动容。他是乐官,不如绵驹无所顾忌,但只要是好琴乐,都会用心欣赏。
姜梨有些啼笑皆非,道:“倒也不是很难。”她说着,察觉到有人在盯着她,往外头一看,正对上叶世杰远远盯着她的眼神。
这四人最末,却是姬蘅。
柳絮却听得很不轻松,上上下下打量了姜梨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莫要骗我,你从前也是学过琴乐的吧,或许你的琴乐还不错?可是青城山上怎么会有琴乐先生,莫非你是天才?”
满场人都被姜梨的琴声吸引蛊惑,那琴声似乎有惑乱人心的作用,令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心生悲凉之感,仿佛看到黄土焦地,寸草不生,进而联想到自己的悲怆之事,难以自持。
“你瞧她动作就知道了,况且一个音也足够了。”姜梨说得很轻松。
琴声是有这样的魔力的,传说中妖琴师能以琴音将人带入自己制作的幻境之中,令人迷失自己。世上大约没有妖琴师,却有高明的琴师,能以琴声传心,传情。
“那你怎么听出她弹的是《平沙落雁》,她才起音呢?”
众人都被琴师俘虏的时候,唯有一人,不为这琴声所动。
“不知道。”
他既不像姜幼瑶、孟红锦之流因这琴音而妒忌,也不像萧德音因琴艺而恐惧,也没有如其他众人沉迷其中,他就瞧着姜梨,嘴角的笑容也没有一丝改变。
柳絮有些目瞪口呆,她问:“你在府上听过姜幼瑶弹过,提前就晓得她要弹这曲?”
姬蘅在看着姜梨。
话音刚落,姜幼瑶指尖琴声如流水般倾斜而下,琴音叮咚,果真是《平沙落雁》。
他睫毛长长,衬得眼神也十分潋滟动人,仿佛也沉醉在其中,可是细看时却能发现他又是十分清醒的。他将自己与琴声隔绝开来,也像是将自己和人群隔绝开来。
柳絮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看姜梨弹琴,就像是看自己府上请来的戏班子唱戏,看校验场上的人沉迷在姜梨的琴声中,就像是看戏中戏。
姜梨道:“是《平沙落雁》。”
台上台下众生相,红尘熙熙攘攘,他像是个一个薄情的美人,站在戏外冷眼旁观着,好做看戏人。
紧接着,姜幼瑶就嫣然一笑,玉指落在七弦琴上,拨动了第一根弦。
他很清醒地抽离着。
台上,姜幼瑶刚刚浴手过。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十分自然优雅,平心而论,姜梨觉得,至少姜幼瑶琴乐的这个模样还真是不赖。
有人抽离着,有人沉迷着,那弹琴的人姜梨如何?
正想着,一边的柳絮突然道:“瞧,快开始了。”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琴声的哀怨和她内心的凄怆仿佛成了两个互相增长的影子,争先恐后地拉长着。她像是被一分为二,一个疯狂的薛芳菲,在琴声中如泣如诉诉说着自己的悲哀,一个姜梨,冷静地瞧着台下的众人反应。
姜梨搭理也不想搭理。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修阻兮行路难。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
事实上,姜梨并非没有察觉到周彦邦的目光,她心里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当初真正的姜二小姐便是为了周彦邦而落水香消玉殒,但凡宁远侯府上对这个未过门的未婚妻有半点上心,哪怕只是问过一句话,姜二小姐的日子都未必会这般难过,可惜他们没有。如今姜二小姐早已往生,这周彦邦还来做痴情人态,平白让人恶心。
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馀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兮皆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於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周彦邦的心里顿时涌上一层酸涩的甜蜜,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爱而不得的快乐是什么了,那比一切还要折磨人,又比一切还要来得让人期待。
悲哀总有尽头,琴声总会收尾。
佳人仍旧还如从前一般鲜活可爱,可他的心却飞走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忍不住看向另一侧,却见姜梨正侧头与身边的好友说着什么,完全没有发现他的目光。
姜梨弹拨完最后一个曲调,猝然收音,巨大的响声过后,是空落落的安静。
姜幼瑶和宁远侯世子周彦邦的亲事,燕京城的官家几乎都晓得,周彦邦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却有些勉强。
没有一个人说话,天地万物都好像在为这悲哀的琴音默然。
然而好事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顿时在旁打趣周彦邦,起哄道:“姜三小姐上去了!”
台下的柳絮只觉得脸上冰凉凉的,抬手一摸,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全是湿漉漉的眼泪。再看周围,闻音落泪的不在少数,皆是怅然若失。
周彦邦也在人群之中,姜幼瑶上台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特意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似乎又很害羞,只匆匆一瞥就离开。
《胡笳十八拍》终于有人在校验场上弹奏了,而那十八拍之前的一首乡间小调,却更为这悲怆的曲子增添了哀怨的色彩。
周围的贵夫人适时地向季淑然投去艳羡的目光,季淑然含笑点头,连带着另一头季家的人也与有荣焉——自家便是外孙女都是如此出众,难怪丽嫔能得洪孝帝另眼相待了。
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台上的姜梨。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相信,能弹出这一首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
季淑然今日特意为她装扮过,烟霞色的衣裙便令这晨间也生动俏丽起来,她就如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长养出来的千金闺秀,举手投足都是精致小巧。
女孩子站在校验台上,微风吹得她的发丝猎猎作响,她微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觉得这女孩子亦是十分安静。
已是八月初,虽是盛夏,今日却是个好天气,昨夜下了一夜雨,天却未放晴,只是吹着凉爽的晨风,姜幼瑶便如这清晨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如粉莲,娇柔明艳,颤巍巍地盛开着。
姜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刚一抬头,就愣住了。
姜幼瑶款款上了校验台。
她对上了一双狭长的漂亮凤眼,里面满是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