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的街道,百姓们穿的都是淡色的粗布衣裳,那一抹亮色仿佛是谁的幻觉。
沈故渊神色严肃,翻手卷出红绳,往空中一缠。
沈知白被她这称呼喊得愣了愣,随即又觉得没什么不对,好笑地把手里的油纸包塞进她怀里,然后顺着她比划的方向看去:“什么人啊?”
红绳“刷”地缠出个人的形状来,落在地上不断挣扎。
“相公。”她连忙上去拉住他,惊慌地比划道:“我刚刚看见一个人。”
池鱼吓得白了脸,叶凛城也后退一步,屋子里狂风大作,外头的天也突然阴暗下来。丫鬟胆子小,尖叫一声就往外跑了。
池鱼慌张地回去包子铺,恰好看见沈知白买到了翡翠包子出来。
“别怕。”沈故渊道:“我抓住它了。”
有人修长的手指在空气里伸了伸,却与那飞扬起的衣袖堪堪擦过,没能抓住。
池鱼扶着墙勉强站稳:“我……我不怕。”
池鱼震惊地看着自己伸出去的手,又震惊地抬头看了看面前这竟然落泪的绝美男人,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甩甩手,又拿帕子擦了擦,然后后退两步,皱眉屈膝:“失礼了,告辞。”
将地上的人形红绳团拎起来,沈故渊像模像样地念起咒语,片刻之后,人形变小,跟着红绳一起回到他的袖子里。
晶莹的水珠落在人的手上,微微飞溅开一些。
苏铭和郑嬷嬷在暗处看得简直想给自家主子鼓个掌,堂堂月神,竟然用法术欺骗凡人,真是长本事了!
啪嗒——
沈故渊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都没有,收袖转身,看着宁池鱼道:“夫人安心,这一只已经被我收服,不会再出来作乱。”
从来都没有。
“那就好。”池鱼拍拍心口。
“玉儿。”他低笑,眼前模糊得很:“你总说我残忍,可我终归是舍不得你的。而你,从来没有心疼过我半分。”
“但。”沈故渊看着她道:“这府邸运数不好,容易招鬼怪,收了一只还会有别的继续来,所以,我可能得暂住贵府。”
这是他给她的药,她没有吃。如今亲手来杀了他,却连死都不让他死。
哈?池鱼皱眉:“这……要同王爷商议的。”
他心口疼得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剑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怔愣地看着面前这人,嘴唇上的血色消失得干干净净。
沈知白不在,他一个外姓要住进王府,自然轮不到她来做主。
不死药。
沈故渊勾唇:“这个,便我去说吧。”
宁微玉轻笑,翻手捏出一颗药丸,眼皮半阖,冷声道:“我生不想与你同床,死更不想与你同归。这一剑是你欠我的,但我这一生,你死了也还不清,哪怕是黄泉的路,也没有你来陪我走的份!”
叶凛城忍不住了,上前抓着他小声问:“你这耍的是什么戏法?怎么跟真的一样?”
“然后呢?”他勾唇,咳出一大口血来,目光流连地看着她:“要给我殉葬吗?”
看他一眼,沈故渊道:“天机不可泄露。”
“何必?”宁微玉仰头大笑,蹲身下来,红色的衣角落在他沾血的盔甲上:“我这辈子最后一件想做的事,就是送你下黄泉。”
翻了个白眼,叶凛城咬牙道:“白瞎我这么帮你了!”
她不来,他也是活不长的,她来了,她自己就活不了了。
“大仙。”池鱼收起了不屑的态度,认认真真地朝他行了个礼:“大仙这么厉害,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玉儿。”他声音沙哑地看着她,穿心之痛让他躺在雪地里动弹不得:“你何必来杀我?”
沈故渊回头看她:“你说。”
“就凭你,也想得到我的原谅?你做梦!”
“我……”池鱼抿唇:“我想算算自己几时才能有子嗣?”
沈故渊看着面前这张脸,这张脸化进他的梦境里,填上了那红衣女子空白的五官,变成了一个神色狠绝的人,拔出刺进他胸口的剑,低声冷嘲:
子嗣?沈故渊微微沉了脸:“与小侯爷?”
“你……”池鱼歪着脑袋,下意识地就道:“你怎么这么难过啊?”
“那是当然。”
没错,当真是深渊,像那种深不见底的沟壑,里头暗暗翻涌着绝望的潮水,一点光亮也瞧不见。
“没有。”沈故渊笑了笑,很是遗憾地道:“您与小侯爷这段姻缘可谓是违背天命,不仅不会有子嗣,而且继续下去,还会祸连整个王府。”
瞳孔微缩,她抬头,就望进了一片深渊里。
闻言,池鱼白了脸。
心里犯嘀咕,宁池鱼也就没注意到那红衣白发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到了她面前。
叶凛城狠狠踩了沈故渊一脚,连忙上前挡住他,对池鱼道:“这位大仙没事就喜欢开玩笑,你别当真,他不会算命的。”
左右看了看,确定他看的是自己的方向,池鱼困惑了,这人的眼神看起来很痛苦,活生生像是死了夫人似的,难不成自己和他死去的夫人长得很像,所以他才盯着她?
“玩笑吗?”池鱼愣愣地问。
不过奇怪的是,这人怎么好像在盯着她瞧似的?
“当然是玩笑。”回头瞪沈故渊一眼,叶凛城道:“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引他去见王爷。”
那人的眉目清晰起来,竟然是个俊美的男人。池鱼有点惊讶,她还没见过男人穿红色袍子的,而且还穿得……这般好看。
“好。”池鱼点头,看沈故渊一眼,眉心微皱,转身往外走。
一头华发半束,满身红袍花纹复杂华贵,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嘈杂的大街上?池鱼很不解,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
等她走得没了影子,叶凛城才恼恨地看着沈故渊道:“你干什么?吓唬她好玩儿?”
定睛瞧了瞧,竟然是个红衣白发的人。
“我说的是真的。”沈故渊道:“他们这桩姻缘是我强牵的,用我的法力在维持。一旦我收了法力,这就是一段孽缘。”
池鱼不经意地侧了个头,发现远处好像有一抹很亮的颜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格外打眼。
“什么乱七八糟的!”叶凛城皱眉:“你真把自己当大仙了?我告诉你啊,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你这回若还想再伤害她,我定不会放过你。”
街上人来人往,经过这一处路口的都忍不住侧头看一眼站在街边的那位夫人。她姿态柔美,面容温和,要说多倾国倾城也不至于,但那一双眼如夏日湖面般泠泠泛光,一瞧就是在等心上人的模样,让人移不开眼。
看他一眼,沈故渊冷笑:“不放过我?”
摇头低笑,她觉得心口很暖和,能嫁给对她这般好的夫婿,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啊?
叶凛城没好气地道:“就算打不过,我也能让你不好过,咱们大不了玉石俱焚。”
“嗳……”池鱼想拉住他,然而却拉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慢慢淹没在人群里。
沈故渊沉默,许久之后才低声道:“我不会伤害她。”
“你在这里等着我就是。”沈知白松开她的手,笑道:“我去买。”
这次回来,求的不过是一个机会。
咽了口唾沫,池鱼看了看那拥挤的人群,有些顾忌地道:“人也太多了,改日再来买吧。”
“最好如此。”叶凛城摆手:“跟我走吧,要怎么说服静亲王,你自己看着办。”
沈知白看了一眼,轻笑道:“翡翠包子,你之前吃过的,可还想吃?”
静亲王有什么难的?一个法术就能搞定。沈故渊最头疼的还是宁池鱼。
“那是什么?”池鱼眼睛亮亮地问。
他问过郑嬷嬷,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解开幻忆水?
街上很热闹,不少店铺的门口排着长队,香喷喷的雾气飘出来,引得池鱼有些嘴馋。
郑嬷嬷说,有是有,但幻忆水和孟婆汤师出一门,解开幻忆水的同时,孟婆汤也就解了,也就是说,连前世的事情,宁池鱼也会一并想起来。
耳根一红,池鱼轻轻推他胳膊一下,心里跳得厉害。
忘却今生,宁池鱼还有可能会再度爱上他,但若是想起前世,那他就万劫不复了。
“谁敢?”沈知白凑近她耳侧,低声道:“她们真扔,我帮你挡。”
想起胸口被冰凉的长剑贯穿的感觉,沈故渊闭眼,还是决定绕个远路。
“可……”看一眼旁边扎堆往这边瞧的姑娘,池鱼诚恳地道:“我感觉我要是再挡着她们看你,怕是要被扔石头的。”
不就是让她重新爱上自己么?这有什么难的,她爱上过两次,第三次,定然也会……
“别动。”沈知白却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眉眼含笑地道:“你我可是夫妻,还怕人看不成?”
“大仙?”
两人穿的都是常服,但走在人群里依旧打眼,一路上不少人盯着他们瞧,瞧得池鱼羞红了脸,缩了缩手。
瞧见这骤然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男人,宁池鱼脸色一沉,想也没想,拔出手里的匕首看着他道:“三更半夜,我一个妇道人家的房间,大仙过来,怕是不合适吧?”
沈知白没有继续说,牵起她的手就慢慢地往街上走。
沈故渊一步步地走近她,抿唇,低声道:“我怕冷。”
等她?池鱼更不解了,两人既然已经是夫妻,他等她干什么?圆房不是新婚之夜就该做的事情吗?
以前睡觉,都是她陪着的,所以他才能安眠。
沈知白怔愣,深深地看着她道:“我在等你。”
然而现在,宁池鱼听着这三个字,觉得仿佛听见了笑话,脸上的神色也更加戒备:“我当你是得道高人,以贵客之礼相待,没想到大仙却是个登徒浪子。你再靠近一步,我可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圆房两个字她说不出口,咬咬唇,低了头。
在她面前站定,沈故渊皱眉,举了一盏灯在自己脸侧,不解地问她:“我不好看吗?”
“那……”池鱼不解地看着他,脸有点红:“那你为什么不跟我……”
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池鱼道:“你好看,那又如何?”
“傻瓜。”沈知白宠溺地看着她:“当然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娶你。”
“你不觉得我比沈知白更好?”
她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从头到尾想一想,又好像什么也没忘。
沉了脸,宁池鱼二话没说,闪身上去,一刀刺进他的腰腹。
说起这个,池鱼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你是为什么要娶我的啊?”
雪白的刀刃破开肌肤,狠狠插进筋骨血肉里,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好!”池鱼欣然地看着他:“你我成亲这么久,除却偶尔同榻而眠,好像都没怎么聊过天。”
沈故渊白了脸,却没躲,感受着这冰凉的疼痛感,缓缓低头看向她,似嘲似笑地道:
沈知白道:“不管他,最近我很忙,都没有好生陪过你,说了咱俩走回去,就不等他了。”
“你……还当真舍得。”
“他等会发现咱们不见了,会不会又以为在做梦?”池鱼边笑边问。
“我是侯爷的正室,是这院子的主母。”池鱼抬眼,眼神凉得很:“对于你这种人,若是留情,就是对我夫君的不忠!”
两人一路小跑,跟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似的捂着嘴偷笑,出了宗正府大门,才放肆地笑出声。
夫君。
叶凛城还站在原地发呆,没有回过神。
伸手捏着那匕首,沈故渊深吸一口气,缓缓拔出来。
沈知白立马会意,和她一起悄无声息地溜走。
池鱼抵着,力道一点没松,然而这人的力气却更是惊人,硬生生让她收回了匕首,血顺着那伤口喷涌而出。
池鱼颔首,眼珠子一转,扯了扯沈知白的袖子,朝门外使了个眼神。
张了张嘴,池鱼想喊人抓贼,然而,不等她喊出口,眼前就是一黑。
沈知白深以为然地点头:“回去找人给他看看吧。”
“主子。”郑嬷嬷又好气又好笑地现身:“哪有您这样追求人的?她现在已为人妻!”
宁池鱼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又走神了的叶凛城,拉着沈知白小声道:“他别是中邪了吧?”
“是我疏忽了。”伸手捂住伤口,沈故渊闭眼:“我不该这么急。”
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这岂止是急啊,简直就是冒犯!若是当初那个一心喜欢他的宁池鱼也就罢了,他肯定能被原谅。但换成如今这个一心只有沈知白的宁池鱼……郑嬷嬷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事情,果然都是有因果的。
他最后一次看见他,好像是在王府的主屋里。他从门外经过往里头扫了一眼,沈故渊背对着他,红袍曳地,华发披身,手里拿着个鲁班锁,轻轻地塞进衣袖。
“让她忘记这件事。”深吸一口气,沈故渊道:“我再想别的办法。”
撇开别的不论,单从样貌来说,叶凛城觉得沈故渊是他见过的人当中生得最好看的,鼻梁挺得不像话,一双眼看着没什么感情,瞳色却深邃,整张脸像是被上好的丹青师一笔笔描出来的,配上他那总是不太耐烦的表情,实在令人一见难忘。
追一个人原来这么难吗?低头看了看自己飞速愈合的伤口,沈故渊心情很复杂。
“没有。”想起这事儿,叶凛城皱眉:“当真是我做了一场梦不成吗?可那梦也太真实了,我现在还记得沈故渊那一头华发,一袭红袍的模样。”
池鱼睡了一觉起来,茫然地看着身边的丫鬟:“我怎么觉得手好酸啊。”
池鱼好笑地道:“你不是要查什么人吗?可查到了?”
“怕是昨儿帮着王爷算账,累着了。”清儿笑眯眯地道:“奴婢给您按按。”
叶凛城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哎哎,这儿还有个大活人呢,你们稍微收敛一点行不行?”
池鱼点头,享受着她的按摩,靠在床边继续小憩。
“好。”他低笑。
然而,外头倏地就一阵慌乱,惊扰了这宁静的早晨。
头一次听她说这句话,沈知白有点怔愣,随即却是心里一暖,眼里像是化了春水一般,盈盈地裹住她。
“走水了!走水了!”满院子的丫鬟都大叫起来:“夫人,快出来啊!”
深吸一口气,池鱼抬头看向沈知白:“咱们回家吧。”
着火了?池鱼愣了愣,浑身都是一紧,身边的丫鬟反应倒是快,抓起她就想出去,然而这火竟然说大就大,一个热浪过来,就将那小丫鬟吓得松了手,独自一人蹿了出去。
是啊,跟她没关系的。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史籍卷宗都泛了黄,她来觉得伤心有什么用?
池鱼想跟上,然而火势瞬间涌满整个房间,一条生路都没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