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池鱼的婚事,是沈故渊去静亲王府谈的,他当时就坐在三皇叔对面的位置,看着他那张无波无澜的脸。
泛着白光的大门打开,那头就有调笑的声音传过来:“还说是什么不畏天不怕命数的神仙,这不,还不是屈服于天规,老老实实地做完该做的事情才回来?”
狱卒的动作极快,一溜烟地就将她拖拽了下去,沈知白揉了揉耳朵,起身往外走。
沈故渊勾唇,嘲讽之意溢满眼角眉梢,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抬脚便跨了进去。
“放开我,放开我!”余幼微惊叫:“我不要在牢里待二十年——”
仁善王府的景物在眼前消失殆尽,白光过后,四处都是仙花神草。
“是!”
沈故渊一身红袍骤然飞得极为宽大,白发也生了三丈长,拖曳在地上,跟着他的步子,缓缓往白玉阶上蜿蜒。
“放肆!”沈知白沉声道:“公堂审案,自然是亲属回避,卷宗本侯会尽快呈交圣上,来人,将她带下去。”
“恭喜月神历劫归来。”月宫的小仙站在门口笑眯眯地迎着他。
“你……”余幼微慌了,左右看了看,喊道:“我要见我爹!”
一眼没看,沈故渊径直往里头走。
杨清袖严肃地拱手道:“知白小侯爷乃李大学士都夸赞的熟读律法之人,量刑定然是严格按照案情和律法来的,所言也是属实,没有不当之处。”
方才开门时候那个调笑的声音跟了上来,戏谑地道:“太惨了,我等在天上看着都替您着急,那姑娘多痴情啊,您竟然当真舍得。”
说着,又朝旁边的杨廷尉求救:“大人,你们监审之人,难不成就看着他胡乱判案?”
“闭嘴。”扫了四周一眼,沈故渊道:“我劫数已完,还不把这周围的门都打开?”
二十年?余幼微吓了一跳,瞪着上头的沈知白道:“你这是公报私仇!”
先前就说过的,他劫数历完回来,便是名正言顺的月老,这月宫里的每一处门,都得对他敞开。
沈知白正在审她的案子,本是想着关了这么久了,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不如就打算看在丞相的面子上,轻判个一两年也就罢了。然而,一听这话,他冷笑两声:“余小姐还是关心关心自个儿吧,私放死囚,没有沈弃淮挟持你的证据,你就是二十年的牢狱之灾!”
包括藏着水月镜的那间屋子的门。
但尚在大牢里的余幼微很不高兴,阴阳怪气地道:“她不是喜欢她师父吗?怎么一转眼又要嫁给别人了?”
……
满朝文武自然是上赶着去道贺的,皇族宗室颇为忌惮,但也无话可说,纷纷送去贺礼。
池鱼安安静静地拜了堂,坐在洞房里,等着夜晚的到来。
这消息传得飞快,短短几天,连街边要饭的叫花子都听闻了。
沈知白很体贴,怕她饿着,在房里备了很多吃食,只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看着眼前这一片红色,只觉得想睡觉。
静亲王府和仁善王府要联姻了。
幸好,沈知白也没让她等太久,半下午的时候,便进了洞房,与她行礼。
衣摆翻飞,从门口消失不见,沈故渊微微皱眉,深深地看着外头那空荡荡的庭院。
“忙完了?”池鱼低声问他。
沈故渊没有出声,也没有让她退下,然而这回宁池鱼自觉得很,后退两步,转身就走。
沈知白笑道:“外头一堆宾客,想灌醉我的可不少,我假装醉酒,就先溜来了你这里。”
“那我就等着师父的消息了。”池鱼屈膝,朝他行了个礼。
“你倒是聪明。”池鱼夸了他一句,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收回手,沈故渊移开视线看向别处:“也好。”
气氛有点尴尬,喜娘连忙让他们揭盖头、结发、喝交杯酒,结过衣角之后,喜娘们都退了下去,沈知白侧头,看了微笑着的池鱼一眼。
“不必。”池鱼依旧退后一步,认真地道:“我总不能一句真话都不对沈知白讲。”
“你在笑什么?”
“那。”阖眼抬手,沈故渊伸了手到她面前:“你的身子,还要不要……”
“嗯?”池鱼挑眉:“新娘子应该笑啊,喜娘说的。”
“嗯。”池鱼笑道:“与叶凛城的婚事是儿戏,所以坏了师父的事。这次不会了,师父尽管放心。”
摇摇头,沈知白道:“新娘子要哭嫁才显得孝顺。”
沈故渊僵硬着身子,缓缓转过来,慢慢抬眼看向她:“当真?”
“可我没父母了。”
屋子里梅香缭绕,池鱼退后半步,扫了一眼这自己睡过无数次的房间,咧了咧嘴:“现在,师父去静亲王府说亲事吧,只要小侯爷同意,我就没有意见。”
“那也得哭。”沈知白伸手,很是霸道地将她的脑袋按在他的肩膀上:“赶紧的,若是哭不出来,就是不孝了。”
“所以,我现在这么狼狈,是师父的过错,师父不能看轻我。”
池鱼怔愣了一会儿,低笑道:“小侯爷为我,真是操碎了心。”
池鱼勾唇:“说来也不能完全怪我,师父也有不对。你还债归还债,做什么要同我有其他牵扯?有牵扯也就罢了,上一次拒绝我的时候,大家本可以相忘于江湖,可是您怎么就不甘心,非得让我原谅您,非得让我不能死心。”
“可不是么?”沈知白叹了口气:“所以啊,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让我省省心也好。”
面前的人没有转身,背脊却是微微挺了挺。
伸手抓着他的衣襟,池鱼无奈地道:“您且当我是在哭吧,我现在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我明白得太晚,还望师父莫要怪罪。”
“那就靠一会儿。”沈知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今日也该累坏了。”
池鱼仔细地梳好他的白发,拿了锦带过来,替他束在身后:“叶凛城教我,要让一个男人喜欢,就要惊艳那个男人,让他对我一见钟情。小侯爷教我,要让一个男人倾心,就得贤良淑德,让他感觉少了我过不下去。可是我现在才明白,一个人不喜欢你的时候,你变成什么样都没有用,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心里一酸,池鱼将头埋得更紧。
沈故渊抿唇,手指微微抬了抬,却还是放了下去。
在雪地里赶路的人是不怕严寒的,最怕的反而是火堆,一旦停下来取暖,就再也走不动路了。
“我没有逞强。”池鱼一下下地顺着他的头发,低声道:“您也未必是什么都知道。”
沈知白就是这么一个温暖的火堆,她鼓起的勇气在他这里化为了虚有,只想坐下来伸出满是冻伤的手,向他要两分暖意。
眼神微微一沉,沈故渊感受着身后的人那温柔的动作,沉默许久还是开口:“逞强的话没必要来同我说,我一向知道你的心思。”
她在轿子上就已经想通了,沈知白对她有情有义,她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回报他,什么都不用想,只要他开心就行。
池鱼眨眨眼,十分诚恳地解释:“真的是这般,现在您给我个机会,给您梳个头发,那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您要我做什么,我都做。您要走,我也不留。”
所以,在要洞房的时候,池鱼也没有拒绝。
沈故渊轻哼一声,听着有那么点不信的意思。
但,沈知白却是和衣躺了上来,伸手垫在她的脖子下头,看着她道:“睡吧。”
“我当日那般不要脸皮地留您,其实也不是因为有多喜欢您。”走去软榻边,池鱼伸手捏着他的肩背,迫使他的脸转回去,然后伸手替他梳着长发,浅笑道:“只是因为您走得太突然了,我一时没能接受,所以失态了。”
池鱼有点错愕,也有点难堪,微微垂了眼。
池鱼笑着抬步,走到他床边的案几旁,扫了一眼上头放着的东西,拿起了梳子。
“我不是嫌弃你。”沈知白道:“你对我坦诚,我也对你坦诚,我不介意你的身子。但,我不想看你强迫自己。”
沈故渊微微阖眼。
池鱼怔然地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嗯。”认真地点头,池鱼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过多纠结的事情,只是我这个人脑子一根筋,转了许久才转明白。”
沈知白笑了笑,眼里温柔之意如月光,抚在她的眼里,打消了她所有不好的想法。
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紧了紧,沈故渊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看她一眼:“想通了?”
轻轻抬头,沈知白在她眉心克制又深情地落下一吻。
“这不废话么?”池鱼低笑:“我不醒,您哪里能听见我的声音?您怎么糊涂了,知道我来找您,定然就是我想清楚了,您该松口气。”
池鱼睫毛颤了颤。
身子微微一僵,沈故渊没有回头,沉默半晌才道:“你醒了。”
“要我给你讲故事你才能睡吗?”沈知白道:“叶凛城送我的贺礼是几本好笑的书,我可以讲给你听。”
“师父。”池鱼笑了笑,唤他一声:“您这可是起来晚了,怎的发髻都不梳?”
池鱼点了点头。
沈故渊背对着门的方向坐在软榻上,一头白发未梳,红袍铺着垂落在地上,美得像一幅画。
“从前啊,有个住在沟渠边的小伙子……”
主屋的门难得地没有关上,里头有幽香的梅花气味,池鱼提着裙子,端庄地跨了进去。
月光姣姣,是个花好月圆的晚上,郑嬷嬷蹑手蹑脚地站在静亲王府的新房房顶,打算搞点破坏什么的。然而,侧耳一听,竟然听见里头的人在讲故事。
铜镜里的人嘴角含笑,瞧着是消瘦了,但妆一点,姿色倒是更上一层。朝着镜子里的人咧了咧嘴,池鱼起身,跨出了侧堂的门。
沈知白声音温柔,讲的故事却好笑得很,听得她没忍住差点笑出来,连忙挥手划了个结界,然后……
宁池鱼倒是很自在,慢条斯理地夹着菜吃了两碗饭,摸摸总算圆起来的肚子,然后坐去妆台前,认真地点唇描眉。
“哈哈哈!”
叶凛城回了她一个同样担忧的眼神,然后盯着池鱼不放。
郑嬷嬷是想笑的,然而她觉得,这个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眯了眯眼,她侧头一看,旁边不远处的屋角上还有一个结界,苏铭正在里头笑得前俯后仰的。
郑嬷嬷看她一眼,颇为担忧地看向叶凛城。
“你……”郑嬷嬷吓了一跳:“你不是回月宫去了?”
“来吃饭好了,还说什么说。”摸了摸鼻尖,池鱼大大方方地在桌边坐下,看着郑嬷嬷把饭菜端进来,搓了搓手就拿起了筷子。
苏铭更是吓了一跳,差点从屋檐上掉下去,惊慌地回头,看见郑嬷嬷就想溜。
眼神复杂,叶凛城道:“你这让我该夸你还是该说什么好?”
“哪里走!”郑嬷嬷挥手就是一根绣花针飞出去,苏铭吓得连忙抱头,无辜地道:“我……我这是奉命办事,嬷嬷可别误伤了。”
微微一顿,池鱼歪了歪脑袋,眨两下眼睛,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在担心我啊?我没事,睡了这么多天都想开了,该哭的哭完了,该难过的也难过够了,所以现在只是肚子有点饿。”
奉命?郑嬷嬷看看他,又看一眼脚下这屋檐,眉头突然就松了:“我明白了。”
“池鱼。”忍不住喊她一声,叶凛城认真地盯着她问:“你还好吗?”
“明白了吧?”苏铭咽了口唾沫:“那我就先走了啊。”
赚了吗?叶凛城眼含叹息,他这三天一直守在这里,就没见她眼泪停歇过,鬼知道她睡着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不过她很痛苦,他感觉到了,所以本以为,她起码要失魂落魄半个多月。
“站住!”微微眯眼,郑嬷嬷伸手就抓住他的后衣领:“我明白的是主子骗我,但不明白他为什么骗我,你在这里是想干什么?破坏人家的洞房花烛夜?主子都回天上去了,怎么还让你来干这种缺德事?”
“真的吗?”池鱼欣喜地拍了拍手:“那就是好事,我赚了。”
苏铭哭笑不得地道:“主子的心思,我哪里知道啊?他就是让我来看着点儿,也没说要看什么……对了,您又是过来干什么的?”
“没有。”叶凛城轻哼一声:“饿了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倒是更苗条些了。”
郑嬷嬷一噎,心虚地丢开他:“我随意走走,但你这种行为十分可耻,传出去都要令众神取笑,还不快走?”
“你在看什么?”洗了把脸,池鱼眨着眼睛看着他道:“我变丑了吗?”
“那不行。”苏铭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能看见的东西,主子也能看见,我要是走了,他会罚我的。”
他以为她醒来会像个傻子似的不言不语,亦或是寡言少语,再不济也得很低落,他已经去搜集了好几本讲笑话的书,打算挨个给她念了,结果她竟然活蹦乱跳的,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郑嬷嬷:“……”
叶凛城坐在旁边,托着下巴眼神很是复杂地看着她。
这都是些什么阴损的招儿啊?都回月宫了还不肯放过池鱼?虽然……虽然她也是捣乱来的,但跟他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她做的是好事,自家主子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好。”甜甜一笑,池鱼起身披了衣裳,下床活动了两下。
暗骂了几句,郑嬷嬷挥手,表示懒得管苏铭了,站在屋顶上就继续听下头的动静。
郑嬷嬷愣了愣,连忙道:“郝厨子已经做好饭菜了,老身去端。”
沈知白还在讲故事,池鱼笑得很开心,咯咯咯地笑了一个时辰,比在仁善王府半年时间的笑加起来还多。
池鱼这一场病也不算严重,但不知怎么的,昏睡了整整三天才醒转,醒过来的第一件事,竟就是拉着郑嬷嬷的衣袖,笑眯眯地道:“嬷嬷,我饿。”
喟叹一声,郑嬷嬷低声道:“也许这辈子,是该放过她了。”
叶凛城皱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摇摇头,继续端着药去了侧堂。
“沈羲……沈羲……”
不等他反应过来,沈故渊抬步继续往前,从他的身边经过,进了主屋。
“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不是吧?叶凛城挖了挖耳朵,觉得自己可能是一宿没睡出现幻觉了,这一向看他不顺眼的人,为什么今日会跟他说这句话?
“不要,好痛……沈羲……你不会痛的吗?”
察觉到有人,沈故渊平静地放下手,淡淡地道:“劳你多照顾了。”
满头大汗,池鱼喃喃说着梦话,挣扎着双手乱舞。
叶凛城端着药从厨房过来,正好撞见他,皱眉就打算呛他两句,但抬眼一瞧他这神色,竟是愣了愣,张大了嘴没能说出话来。
“池鱼。”旁边的沈知白轻轻唤着她,好笑地摇头:“怎么做梦都在唤太祖的名姓?”
沈故渊跨出门,外头一轮朝阳刚刚升起,光芒刺眼得很。他眯着眼抬手挡了,手指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