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上前看了看那木桶,用一旁的舀子舀起来一勺,这粥还煮的很是粘稠,一旁跪着的人身着麻衣,瞧着像是难民,但是各个面色都还算红润,想来在这里是吃的不错。
宋离上前看了一眼眼底的嘲讽一闪而逝。
李崇却直接开口:
“去叫这里的副使过来。”
巡城副使梁涛慌忙跟了过来,李崇抬手舀着里面粘稠的米粥,看向了梁涛直接问出口:
“这些日子以来,赈济灾民用的可是这粥?”
梁涛其实并没有将这个皇宫里长大的小皇帝看在眼里,他立刻上前凿凿地开口:
“回陛下,正是这粥,一日三顿,虽然不能吃的太饱,但是尚能果腹。”
李崇却一把将舀子丢回了水桶,接过了张冲递上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想一想,重新答话。”
他的目光审视地瞧着梁涛,这种水平的作假他简直都懒得拆穿,想来梁涛是真的觉得这原主就是一个不知柴米油盐的小皇帝,随意便能糊弄。
梁涛第一次对上了这位少年天子的眼,那人眼底的清明让他心里忽然就有些没了底,难道是刚才宋离和皇帝说了什么?他立刻跪下:
“陛下,臣知罪,实在是米没有那么多,连日来灾民不断,所以三天才能吃上一次这比较稠的米粥。”
李崇盯着他眼底的失望溢于言表,却并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转而看向了一旁跪着的难民:
“和朕说说你们家都是哪里的?在这里可能吃饱?”
那些难民连声应答,家都是京郊的,听着都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回陛下,草民在这里吃的很好,虽然没有家中菜食丰富,但是此等天灾,草民等能果腹已经十分满足了,草民等叩谢皇上,皇恩浩荡。”
这些灾民纷纷跪下,一群人高喊皇恩浩荡,放在何处这都是一番君民相谐的佳话,但是李崇的目光却已经冷的看不见底色。
“来人,将这屋舍后面所有的营帐都给朕打开。”
随驾的御林军和督卫军立刻挑开了后面所有临时搭建棚子的帘子,这才发现每个临时的营帐中都有把手的士兵,里面都是些已经饿的奄奄一息的灾民,这些人在钢刀面前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梁涛已经吓的面色如土,立刻跪在了地上,李崇扫了他一眼,又扫了一边这些“灾民”一眼:
“梁副指挥,你这是当朕是黄口小儿来骗啊?如今已经过了晌午一个半时辰,这锅中怎么可能有如此滚热的米粥?这不是给灾民吃的,这锅粥是给朕看的。
灾情日日告急,你这里的难民却一个个面红身肥,连裤子都没穿好,一幅沉迷酒色的窝囊样子,朕猜这灾民是你手下的兵士和家眷假扮的吧?
宋督主,劳你派人去审审,看看这难民是从哪来的,免得朕冤枉了梁副使。”
宋离拱手称是,身后的督卫军立刻将这里的“难民”拉了下去,军营上下惨叫声一片,梁涛面色如土:
“陛下,臣,臣实在是迫不得已啊,五大仓运过来的粮食撑一个月都难,但是难民却一日比一日多,臣若是不想办法省些米,怕是灾民都难活到今天,陛下明鉴啊。”
李崇不再多看他,而是往里走去,张冲慌忙提醒:
“陛下,后面的人恐有疫病,您要当心啊。”
李崇却没有止步,越是往后看心中越是悲凉,里面的人一个个枯瘦不支,男子的身上还有明显被鞭笞的痕迹,一双双眼睛中除了恐惧,祈求便是麻木,这早已经不是救济站而是人间地狱。
他本以为行将饿死的人会疯狂,会反抗,但是此刻他们眼中的麻木和身上的伤痕告诉他,他们不是没有反抗过,只是比起饥饿这里的人才是魔鬼。
他走到了最后一个大帐,看到了里面被关的都是女子,那些女子有的衣衫都被扯碎了,抱在一起,彼此用体温取暖,眼里只剩下了悲愤和死一般的麻木静寂,李崇就站在大帐的门口,甚至还能闻到里面糜烂的味道。
他想起了刚才那几个衣服都没有掖好的“难民”,还有梁涛那张纵欲过度的脸,便已经明了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了,云三娘不是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他抬起手拉下了这大帐的帘子,心中已经不知是何感受。
他就静静地站在这里,愤怒吗?悲哀吗?这里距离京城不过十里,离中枢如此近的地方出现了如此人间炼狱的一幕,何其荒唐?
没有任何一刻比此刻一般让他深深地感受到这个王朝的腐朽,一个王朝终将走向灭亡,就像一个人终将走向死亡一样,这是自然的规律,也是时间的规律。
若是眼前的一切只是载入史册的一句话,读到这一页或许他会长叹一声,感慨片刻,便将这一页书翻过去了,但是如此景象就活生生发生在他的面前,让他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每一个时代的进步都需要那么一个巧合和变数,这些变数最终成为了历史进程的必然,有时我在想,或许我于这个时代就是那个必要的巧合和变数吧。”
那封信上的字句再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李崇却有了更加深刻现实的感受。
他望向那隔着那一群云三娘的帐帘,再也无法忽视心底的声音,的确,一个王朝终将走向灭亡,他无意去挽救一个注定会灭亡的王朝,但是他不能无视那些黑暗里的人。
哪怕让这注定黑暗的世间明亮几十年,也算他不负自己曾经参与过这一段历史时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