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县当然说不出来。
有些话必须心照不宣, 一旦宣之于口就落了口实。
他瞧着宋矜,在一个女郎面前结结巴巴了半天。最后不得已,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尴尬地找补道:“我……我没料到事态这么严重。”
宋矜瞧着他,但?笑不语。
分明是好说话的样子, 陈知县竟觉得说不出来的憋闷。然而?顶着谢敛的视线, 他不得不又讪笑了声, “这些山匪, 也忒大胆了些。”
“陈大人?对山匪的行踪, 似乎很熟悉。”宋矜说道。
这话说得陈知县眼皮子一跳。
岭南的匪患严重,朝廷和?节度使年年都耗费大量银钱剿匪,可?见重视。他和?山匪勾结的事, 是万不能被找到马脚的。
“我听说了消息,便立即去报信了,哪里说得上熟悉?”陈知县面上堆笑, 偷觑了谢敛一眼。
宋矜往前?一步。
她?问道:“陈大人?知道我的行踪,为何绝口不提蔡大娘?”
陈知县脸上堆出来的笑一僵。
他拿不准宋矜的目的,但?若是出了人?命, 这事儿可?大可?小。斟酌了半天,陈知县踹了长随一脚,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说清楚,还不快着人?去找!”
没一会儿, 便有人?带着瑟瑟发抖的妇人?走来。
宋矜看她?一眼, 后者羞愧地埋下?头。
“我带她?下?山。”宋矜道。
陈知县上前?两步, 挡住了上宋矜的视线, 说道:“她?和?山匪勾结,没有洗脱嫌疑前?, 还不能随宋娘子走。”
宋矜不由皱眉。
对方的气势有些盛,宋矜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陈知县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犹豫,轻咳一声,不由有些拿腔捏调,“山匪烧山的事牵连甚广,不仅是宣化县,连本官治下?也被牵连。宋娘子见谅,我也是一并弄清楚的,需要?用得上她?。”
他这话虽然说得不太合理,但?宋矜也不好反驳。
何况陈知县生得胖,嗓门也不小。这么一股脑说完,又居高临下?瞧着她?,令宋矜有些出于本能的不自在。
她?有些紧张。
正在绞尽脑汁思索,该怎么留下?妇人?,身?侧投下?片淡淡的阴影。
“既知道是山匪烧山,扣下?百姓做什么?”谢敛嗓音仍透着些哑,却?透着玉质的冷。
宋矜因为他的话,骤然松了口气。
她?不着痕迹地往谢敛身?侧挪了挪,站在他身?侧时,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苏合香气,不由侧目。
谢敛竟已更衣过了。
青年乌黑鬓发整齐,挽着白玉簪,广袖也被风吹得作响,脊背挺拔如松。
对面的陈知县似乎很怕谢敛,结巴了一下?,半天才讪讪地道:“兴许……这妇人?和?山匪勾结,兴许知道一些内情?。”
谢敛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妇人?。
妇人?满身?都是拳打脚踢留下?的伤,双手被山匪捆绑着。
即便当真和?山匪勾结了,内情?也轮不到她?知道。这么明显的一点,他能想明白,谢敛不会想不到。
“内情??”谢敛问。
“是。”陈知县硬着头皮。
他不能让妇人?落在谢敛手里,万一揭发出点什么,连带着一群人?都要?找他算账。
谢敛道:“陈知县对宣化县的事倒上心。”
陈知县讪笑,“倒也算。”
“左右文书上写了,陈知县回头便卸任,”谢敛垂眸看了他一眼,眸底黑沉,像是信口一说,“不妨来宣化县任职?”
陈知县呆在原地。
他茫然瞧着谢敛,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意思。
但?谢敛惯来如此,清肃得近乎深沉。
很明显,这话是认真的。
“这话可?不能……”陈知县喃喃。
但?回过头想想,为什么不能呢?但?凡认识字,都知道谢敛的新政利国利民,若是成了便是功在千秋,名?利自然也来了。
若是不成,还有曹使节撑腰。
谢敛立在焦黑的山坡上,垂眼认真看地图,仿佛刚刚那句话是陈知县的错觉。但?陈知县清楚,已经有不少人?想要?跟随谢敛了。
“这事,我得想一想。”陈知县躬身?道。
谢敛收起地图,嗯了声,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
陈知县又道:“这人?,宋娘子只管带走。”
“我记得,陈大人?的姑父在京中?任职。”谢敛这会儿才抬眸瞧他,略想了想,语气认真,“若是得了闲,不如替我去章阁老?那儿拜谒问好。”
陈知县先是一呆。
等到回过神来,连忙躬身?作了一揖。
“是,是了……谢谢先生。”
陈知县脸上虚浮的笑意终于散去,露出真切的笑容。
谢敛大可?以用任何罪名?威胁他,让他为宣化县做事,强行得罪何镂。但?偏偏谢敛给了个机会,让他保住乌纱帽,也不担心京都的姑父得罪阉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