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复杂的东西,让他始终无法纯粹地去思考自己的真心,也一步步把自己逼到发疯的绝境。
现在好了。
他不再是张司空,只是张瑾。
好像十七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其实他还是那个刚出掖廷、孤僻决然的少年。
从未得到过什么。
那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曾经批过奏折,断过生死,如今用尽全力地攥紧刀柄,用力到发抖。
不远处的桌案上点着一盏灯,光线暖黄,融不开刀锋的冷意,张瑾浑身的血液都一起涌到了手掌,用尽全力地朝着自己刺去。
“阿兄!”
几乎在同时,门“砰”地被少年一脚踹开,一颗飞石直直朝张瑾射过来,精准地打中手腕,致使匕首脱落。
张瑾手腕发麻,还试图去抓匕首。
然而少年眼睛发红,飞快地冲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抢走了匕首,浑身都在发抖,胸口剧烈起伏,“你为什么要这样!”
“阿兄,我知道你不能接受现在的一切,我也知道……是我害了你,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将我养大的兄长,是唯一的亲人!你就这样离开,让我怎么办!?”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说过,任何人和事都不可能摧毁你……我心里的阿兄也绝不是懦弱寻死之人!”
“大不了有什么后果,我们一起面对。”
少年满脸怒色,像是气坏了,又像是伤心懊恼至极,话说得语无伦次。
说完,他又感觉到深深的无力,一股酸涩直冲眼底,闭了闭眼睛才憋回去,捏着匕首的手用力到发疼。
有件事或许可以挽回,少年牙关咬得发疼,终于说出了那件事,“阿兄,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怀孕了?”
张瑾看着眼前激动又愤怒的弟弟,眼神平静,依然淡漠。
“我知道。”
这一次,换少年彻底愣住,身形晃了晃,脸色变得苍白。
“你……”
兄长果然听见了……
他看着张瑾。
张瑾看着他。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兄弟同时喜欢上一个人,分明是弟弟先来的,兄长却怀了心上人的孩子,这期间恩恩怨怨,说不清谁更对不起谁,若不挑明倒好,挑明了之后,徒增纠结与尴尬。
少年撇过头,眼睛有些干涩,许久才轻声说:“阿兄既然知道已经有了七娘的孩子,为何还要这样?”
张瑾捂着胸口咳了咳,虚弱地笑了笑,苍白的脸色在灯烛下近乎透明,“我与她已经你死我活,要这孩子何用?”
“可……”少年不甘道:“谋反是死罪,至少这个孩子是皇室血脉,如果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七娘,说不定她能对你手下留情……”
他还没说完,张瑾就似乎突然被刺激到了一般,蓦地打断道:“别告诉她!”
张瑜愣住,脱口而出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
张瑾攥着被褥的指骨泛青,近乎不堪其辱般,咬牙闭上了眼。
还能为什么!?
他骨子里孱卑又极端自负,百般折磨痛彻心扉,已折损了他的全部自傲,殿上挡箭时已经想一刀两断,已经心灰意冷地不想再和姜青姝有任何牵扯。
哪怕有了孩子,也仅仅只是继续践踏他的自尊,徒显难堪。
难道还用孩子要乞她垂怜吗?
事到如今还跑到她的面前,满怀期待地告诉她,我们终于有了孩子?
就算她知道了,也一定是嫌恶的。
哪怕这个孩子是他梦寐以求的,生下来也已经无用了。
固然到了这样的地步,张瑾已经谈不上有什么自尊了,但即便是死,他依然还是想让自己死得体面一些,至少,至少不要再自取其辱地给她玩弄了。
帝王无情,多做什么都是徒劳。
自以为百般纠缠是深情,不过是一个人的自我感动。
他已经足够像个笑话了。
现在他也不执着了,他什么都不想要了,事后再施舍他什么,对他来说都无异于一场血淋淋的摧毁。
张瑾想到此,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内心又受刺激,爱恨浓烈,压抑不住,致使血气涌上喉头涌上,却被强行咽了下去。
他低着头,剧烈地喘息起来,浑身因为伤口崩裂渗出冷汗,血迹微微渗出衣襟,四肢也突然被抽空了力气,虚脱到近乎颓然。
张瑾强撑着沉重的身体,无力地闭眼:“阿奚,你听我说,你救驾有功,她不会株连到你身上,此事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但我,结局已是注定。”
“才不是!”
少年大声反驳起来,咬牙道:“凭什么是注定?!大不了,大不了……”他想说大不了他亲自进宫去求七娘,哪怕豁出所有,但转瞬又想起来,兄长不会接受这种乞求而来的怜悯,便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兄长又是宁死不接受折辱的性子。
少年双眼发红,突然冷声道:“大不了我们一起离开,我带你从这里杀出去!”
等杀出去了,他再一个人回来认罪。
他不想失去阿兄,也不想让七娘为难,阿兄终究还是做错了,天下人都需要一个交代,那他就替阿兄去顶罪。
毕竟……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是阿兄抚养大的,他什么都没为阿兄做过。
就当是把命还给他。
七娘身边有更好的人,她也不需要他在身边。
张瑜眼尾发红,双手攥拳,死死盯着张瑾,“总之我不能让你死,你要是敢想不开,我就,我就……”
他“就”了半晌,也“就”不出个所以然。
少年抿紧唇,垂眼盯着脚尖,散落的额发遮住一双眼睛,情绪极端不稳。
张瑾第一次看见弟弟情绪这么失控的样子,意识到方才的行径,于他而言是终于迈出那一步,决绝释然了,却也的确是忽视伤害了弟弟,毕竟,对阿奚而言,这一切都发生得太毫无准备,太突然了。
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的缘由,就要承受他和姜青姝互相算计带来的后果。
他沉默许久,“我答应你,不会再想不开。”
少年抬眼看着他,“真的?”
“真的。”
“兄长这次……不会再骗了我吧。”
张瑾笑了笑,笑容很浅,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我没有必要骗你。”
他一直是个信守承诺的好兄长,只在谋反之事上食言过一次,那一次,也是被嫉妒与怒火冲昏了头脑。
等回过神来,已后悔不及。
可“活”这个承诺,现在已是最难。
他的身体他自己知道,范岢说堕胎会让他身体更差,可生下这个注定不会被接受的孩子,又算什么呢?该断时偏执地不肯断,好不容易决心一刀两断时,却又断不掉了。
又何尝不是上天无情,百般折磨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