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遇刺,主犯已下狱,国不可一日无君,论资历与官阶,自是该有司空做主,符合礼法,合情合理。”有人冷声道:“郑仆射此举,才是煽动百官行悖逆之事,你该当何罪!”
大理寺卿郭宵听着,也站出来冷笑着反驳道:“仅凭司空一面之词,如何令我们信服?我们是大昭之臣,姜氏之臣,而非你张家家臣!没有陛下诏书,你张瑾便是再位高权重,也轮不到你做主!而今陛下生死未卜,当由先帝之皇长女长宁公主出来主持大局!”
长宁身具皇家血脉,纵使没有天定血脉,那也是先帝的长女。
在没有天定血脉的时候,礼制应按照前朝,由嫡由长出来做主,这才是正统。
也无怪乎这些人今日有底气闹,因为他们今日跟着长宁公主,有十足的底气。
长宁看着站在上面的张瑾,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若非本宫早有准备,及时金蝉脱壳,逃脱杀手,只怕本宫当真会如司空的愿死了,今日这大昭江山就要落入司空一人之手。”
“殿下说笑了。”
张瑾终于淡淡开口:“无凭无据,何以污蔑是臣要杀殿下?殿下今日鼓动群臣上殿,倒像是在趁机行夺位之举。先帝当年诏令,除天定血脉,任何宗室不得插手政务,违令者斩。”
长宁倒是忍不住想大笑出声,张瑾拿母皇来压她?别人或许不知,但长宁当年亲耳偷听到母皇与人密谈,清楚得很,“你若真的敬重先帝,就应该早早奉诏自尽,张司空,本宫说的对吗?”
张瑾脸色微变。
长宁不想和他废话,当即一挥手,殿外忽然涌入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兵,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而之所以这些兵能过宫门,自是因为监门卫大将军姚启也参与了此事。
“今日,本宫便是来替陛下扫除奸佞、诛灭乱党。”
长宁上前一步,双眸冷厉如剑,环视群臣,“此刻悬崖勒马、束手就擒者不杀,若有抵抗者,视为与张瑾同党!”
张瑾静立如初,环顾四周,映目皆是一片雪亮刺目的刀光。
长宁这么气势汹汹,还当真是准备得充足啊。
可笑。
张瑾把持朝堂几年,还没见过敢在他跟前这么造次的。
张瑾微微抬眼,眼底只有目空一切的傲慢嘲讽,竟丝毫不惧那些刀剑,朝阶下走了一步。
一步。
又一步。
直到其中一把剑指着他的面门,他竟还要往前,骇得那持剑士兵忍不住后退。
那士兵后退之后就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又想上前把刀剑架在张瑾脖子上,离张瑾最近的蒙狄迅速反手抽剑冷冷一劈,那士兵血溅当场,闷声倒地。
蒙狄横剑,剑锋尚滴着血,低声唤了一声:“司空。”
张瑾淡淡道:“不必留情。”
“是!”
蒙狄发出一声号令,原本埋伏在各处的士兵立刻朝此处涌来,若看殿上兵力,竟已经盖过了长宁这边准备的人。
局势逆转。
郑宽自以为行事缜密,暗中联络朝臣,带长宁金蝉脱壳,再勾结好监门卫带兵包围大殿,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张瑾?
那可真是太愚蠢了。
张瑾近日虽然头脑昏胀,心神紊乱,酒精麻痹了太多思考能力,但他再狼狈,也不至于沦落到被这群乌合之众算计的地步。
他若就这么好对付,就不会靠自己爬到这个位置上了。
早在郑宽最开始联络那些大臣时,张瑾就料到了这一切,不过冷眼旁观,放任自流。
他们要对付他,那就让他们对付吧。
让他们先沾沾自喜地以为计划周全。
这些碍眼之人若不蹦跶到他面前,他现在也根本没心思跟他们玩什么把戏,但既然非要作死,张瑾不介意一口气全部把他们清理了。
而今她不在了。
反正她也看不到了。
那他还顾惜什么?以前放过这些人,也不过是在看在她的面子上。
张瑾何止想杀这些人,每每醉酒之时,一些极端阴暗的情绪就在胸腔里膨胀发酵,像魔音在他耳侧呢喃,生根发芽,绞杀五脏六腑。
他怨恨这个世道,恨他为什么出身掖廷,为什么仅仅只是想活得像个人,想站在高处不受操控,就注定要站在她的对立面?
老天从来没有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先帝下遗诏杀他。
他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死?
他若不抗旨趁机把持朝政,他就被杀了。
姜青姝屡次想让他放弃权势,却不知张瑾这个人,是依靠争夺权势才能活到现在,交出所有权力,等于交出他的命。
自诩从不信命,到底还受命运摆布。
近日经常萌生出极端毁灭的心思,杀了他们,杀了所有直接或间接害死她的凶手,包括杀他自己。
一条手臂已经被毒药麻痹得快失去知觉。
另一只手攥得骨节发白,张瑾的眼底充斥着猩红血色。
张瑾眼前,包括长宁在内的众人已经流露出惊惶不安的神情,没想到张瑾早有准备,彻彻底底慌了。
“杀!”
张瑾近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全都杀了。
周围兵戈声顿时响起,掺杂着惊慌的叫声、惨叫声。
就在此时,一道冷淡威严的女声自远处响起。
“都给朕停手。”
听到这道声音,原本兵戎相见所有人都是一惊,都怀疑出现了幻听,齐刷刷地看过去。
从殿内到殿外,层层围堵的士兵几乎挤得水泄不通,那些士兵的脸上也满是惊讶疑惑、不知所措,但当殿外那人逐步走近时,司空没有发话拦,他们也不敢不让出一条道。
只见少女一身玄色常服,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抬起脸时,露出一张明秀冷淡、又不失端丽威严的脸,眼尾飞扬,挑起一丝乍现的寒光,如出鞘的薄刃。
她身后跟着乌泱泱的士兵,监门卫姚启、千牛卫梅浩南等人,皆贴身跟在她身后。
啪、啪、啪。
三道击掌声。
她的目光缓缓扫来,抚掌笑道:“真真是一出好戏啊。”
姜青姝说话时,嘴角噙着一丝笑,她天生笑起来眼睛弯的弧度不大,反而透着一股似笑非笑的矜贵之感。
“是……是陛下!陛下还活着……”
看到女帝出现,终于有大臣控制不住惊呼出声。
四周瞬间陷入一片喧闹中。
有人惊讶、有人恐慌、有人狂喜,还有人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张瑾。还有老臣看见陛下之后涕泗横流,郑宽早有准备,最先朝着女帝的方向下拜道:“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许多大臣都跟着一齐下拜,口呼万岁。
殿中站着的人顿时矮了一大片。
四周嘈杂,混乱不已,所有的声音却又好像隔了很远,张瑾怔怔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只听得到血液在心脏流动的声音。
她没有死?
她是不是真的……没有死。
甚至来不及去想她为何没死,为何出现在这里,他是不是又被她戏耍欺骗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浪,彻底冲毁张瑾的理智。
这素来隐忍的权臣完全失去了冷静,双眸猩红,朝着她快步奔去。
“司……”
站在张瑾身侧的蒙狄见司空竟然要过去,连忙出声要叫住他。
却慢了一瞬。
张瑾已经朝着女帝的方向冲去。
想抱住她。
想抚一抚她的脸,看看眼前的人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温热的、活生生的人。
他有时太想她,会产生幻觉,觉得自己见到了她。
他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应该不是的,因为太真实了,但也不排除可能是的,可不管是不是,他其实都不该冲过去。
若是假的,他在别人眼里会是个疯子;若是真的,可能会杀机在前面等着她。
可是他大脑彻底混乱起来了,他就是想见她。
自从在行宫见了最后一面,跟她说了重新开始以后,他就没有跟她说过话了。
好久了。
真的很久了。
就算一只鬼,也让他问问她,摔下去的痛不痛,能不能原谅他。
就在张瑾快靠近她的面前的刹那,一道少年身影突然闪出来,挡在了他和女帝之间。
是阿奚。
少年脸庞干净,侧颜俊挺,微微抬起脸时,一双澄黑的眸子清透而锐利,直逼人心,直直望着张瑾,唇微微抿起。
“阿兄。”
张瑾猛地看到阿奚,顿时狠狠怔在原地,这一瞬间,他连头皮都开始发麻,后背和手脚微微发冷,完全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弟弟。
他脸色剧烈变幻了一阵,不禁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瑜眼角眉梢都很冷,直直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问了一句:“如果我没有回来,难道等你杀了七娘,再告诉我吗?”
张瑾:“阿奚,我不是……”
然而这少年已经认定了是兄长要杀七娘,因为那是他亲眼看见的,他直接打断他,握着剑柄的右手笔直地横着,完全挡在他面前。
“兄长,只要我活着站在这里,都不会让你再靠近她。”
从小到大,张瑜都不曾对兄长有过不好的态度,哪怕是当初兄长反对他和七娘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怪兄长。
这是他第一次态度这么刚硬,不是在跟张瑾商量,而是在陈述。
我把七娘托付给你,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所以我才走了。
但你却对她不好。
还要背着我杀她。
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是不是要等你做了皇帝,我才会知道我的心上人被你杀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永远都只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是你乖顺听话的弟弟,哪怕你杀了七娘,也只是难过一阵就好了?
不是的。
我也会失望,也会生气。
张瑜唇紧紧抿成一线,向来明亮逼目的桃花眼里此刻只有一片冷冰冰,有很多话想当面质问他,但出于现在的局势、出于对兄长还有最后一丝敬重,他没有问。
张瑜别开了脸。
不想看他,也不知道怎么看他。
但他始终没有让开,不许兄长靠近姜青姝丝毫。
张瑾浑身涌动的血液渐渐开始冷却下来,听到弟弟的话,对上他失望至极的眼神,太阳穴一阵抽痛,张了张嘴想开口解释,说他没有要杀姜青姝。
但话都要嘴边了,还是没说出口。
虽不是他。
却与他有关。
如果他没有被嫉妒与愤怒冲昏头脑,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张瑾苦笑,又看向姜青姝。
有了阿奚打岔,现在他确定她是真的了。
不是幻象,也不是幽魂。
她也冷冷地看着自己。
她应该也和阿奚一样在怨恨自己,怨自己要杀她吧。
张瑾的目光在她的眼角眉梢间打转,每一处都是他熟悉的,明明眼下的局势万分紧迫不利,他却想着,真好,她还活着。
他没有害死她。
真好。
张瑾看着她,眼睛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心疼、不甘、爱意、痛苦、纠结,方才杀了红的眼睛里浸了一丝水光,好像一秒就要渗出血泪。
姜青姝却没有心情分析他的表情,她掀动眼睫,看了一眼郑宽他们。
郑宽神色平静而恭谨。
长宁公主愣愣地站在原地,如果说之前她有疑惑,现在看一看郑宽的反应,大概明白自己也成了陛下和郑仆射计划的一步棋子。
皇妹还真是……
长宁又被利用了一把,不由得苦笑,又有些由衷地高兴于陛下还活着。
张司空的人在监视郑宽这些明晃晃的皇党大臣,这是必然,那就将计就计,让张司空以为他们的底牌就是长宁。
这样张党这些人就会相应地做出准备,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只要郑宽他们上殿对峙,就是一网打尽的时机。
但是他们根本不知道,陛下还活着。
长宁公主,只是吸引他们注意力的手段,让他们只留意了城内和宫内,忽视了城外。
姜青姝嗓音不大,咬字清晰而肃杀,声音传遍四周:“司空张瑾公然造反,派人杀朕,朕奋力逃脱,最终走投无路跌落山崖。”
“幸好上天庇佑,朕有幸被人所救死里逃生,今日方能活着站在这里。”
“现在,朕已命监门卫及五千神策军把守皇城出口,霍凌自梁州带五万兵马静候城外,京兆府尹李巡已开城门,一个时辰收不到朕的诏令,霍凌便会率兵入城。”
“凡抵抗者,以谋反论处,夷其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