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韫走后,姜青姝就没什么心情继续打盹了。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虽然系统并没有提示她有什么重大数值变化,但这或许是因为谢安韫的忠诚已经是最低了,在已经降到底线的情况下,他接下来的心境变化就已经不能用数值来呈现了。
他不对劲。
如果单纯跑到她跟前来发泄抱怨一通倒好了,但最后他克制住了。
越克制,越易反弹。
姜青姝觉得自己要做好一些严密的准备,防着谢安韫暗中发疯,至少在西北战事上,不能给他任何动摇自己决策的机会。
她披好外衣,对站在一侧的王璟言说:“去把秋月叫来。”
“是。”
王璟言微微一笑,转身去了,片刻后,秋月入内行了一礼,温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姜青姝走到案前坐下,一边翻起那堆涉及军情、被她着重挑选搬到后堂批阅的奏折,一边淡淡道:“朕记得,前几日南方又进贡些了夏季的果蔬?”
秋月滞了滞,似是在回想,片刻后点头:“是,是一些化州橘红、黄岩蜜桔、西瓜荔枝等,依照往年惯例,给诸太妃、君后以及宗室各送了少数,还剩多数,内府局都给陛下留着。”
这些被古人视为贡品的珍奇水果,姜青姝倒是不太稀罕,而且运输过程中大多口感丧失,味道简直是和现代差远了。
她道:“再备一些,加绢帛五十匹,分别为左右二位尚书仆射送去,便说是近日战事紧张,太傅和张卿师长百僚,定天下纲维,不可有失,凡事耗费心神,朕加以关怀。”
“是。”
秋月领命,转身就要去办。
送赏赐这种事不同于颁旨,如果皇帝没有私下里对臣子的吩咐,让底下的内官去做就可以了,但秋月却亲自动身,姜青姝稍微留意到了,叫住她问:“邓漪呢?”
秋月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邓漪先前拦谢尚书,被推了一下,虽然没有跌倒,但脚却崴了。”
姜青姝皱眉。
“让她进来,再去太医署召个太医过来,要女子。”
“是。”
片刻后,邓漪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神色颇为窘迫,抬手一礼,“陛下。”
姜青姝挥了挥手,命女医过去给邓漪上药,邓漪有些受宠若惊,但陛下所给的恩典臣下也不能拒绝,只好僵在那儿任由摆布。
女医让邓漪坐下来,给她脱去鞋袜,仔细按揉扭到了的关节,并上了些药,邓漪重新穿好鞋袜,一言不发地跪到了姜青姝的面前,垂着头一动不动。
姜青姝好笑道:“阿漪怎么了?”
邓漪小声道:“臣方才没有拦住谢尚书,陛下非但不怪罪臣,反倒体恤臣这轻微的扭伤,臣心里有愧。”
现在邓漪在御前是愈发越发受人尊重,但越是如此,她越记得是谁让自己能有今日的,但凡陛下当初不提拔她、不给她重新改过的机会、不让她读书,她也不会有今日。
所以,越是被重用,越感念陛下对她的宽容和仁慈,这次她没拦住人,结果陛下还让太医给她瞧伤,她哪里还顾得上扭伤,满心只有愧疚。
她要是此刻能做些什么,弥补一下也好。
她突然说:“臣想代陛下去送赏赐……”
秋月站在一边,轻声呵斥:“你身为内官,行走在外象征天子威严,这一瘸一拐的成何体统,要丢陛下的脸么?!”
邓漪被斥得瑟缩了一下,伏在地上道:“是臣考虑不周。”
姜青姝却微微一笑:“是朕的人,就算是一瘸一拐,也无人有资格嘲笑。那派向昌去张卿府上,你去谢府一趟,太傅年事已高,你记得要替朕当面问太傅安。”
邓漪心下一喜,连忙道:“臣遵命。”
“回来以后就好好歇两日,若是行走不便,就差人扶着,别让伤加重了。”
“谢陛下关心,臣没事的。”
邓漪仰头望着上方的女帝,扬唇一笑。
等邓漪离开后,秋月也还是有些不解,陛下为何要派一个受了伤的内官去送赏赐?太傅毕竟是陛下的老师,这样难道不会显得不够尊重么?
然而。
片刻后,谢府之内,太傅谢临听闻宫中有内官赏赐来,并要慰问自己,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亲自出来见了。
“老臣多谢陛下厚爱。”谢太傅笑意慈和,对邓漪道:“近日衣食起居都甚好,请转告陛下,老臣没有什么劳累的,都是尽本分罢了。”
邓漪微笑颔首,对谢太傅躬身一礼,随后就走了。
只是腿脚不便,分外突兀。
谢临眸色微微一暗,站在他身后的谢氏子弟走上前来,疑惑地问道:“叔父,这宫中来人就罢了,怎么还派了个路都走不好的内官来?”
谢临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事出突然,绝对有因,直觉让他去打听今天下午宫中发生了什么,随后他心里一沉——他那个不孝子又进宫冲撞陛下了。
陛下又没有治罪。
昨天那个不孝子当街打人被弹劾,陛下也没有治罪,当时女帝就是看在谢临的面子上,看似漫不经心在向他请教政务,实际上把那弹劾的折子当面给驳回了。
谢临愤怒拍桌道:“好个混账!他竟然又去冲撞陛下!还伤了御前内官,简直乖张至极、大逆不道!只怕陛下明面上是赏赐,实则是故意让我见见这跛脚内官,以此警告提醒我谢氏一族!”
谢氏子弟闻言一惊,面面相觑。
谢临又迅速召来府中几位幕僚,几人一同商谈,有人道:“如今王氏覆灭,我们被剪去了几个党羽,又被张党压得毫无呼吸余地,更宜低调行事,凡是最好都顺着陛下之意,不可露头。”
又有人道:“陛下登基未久,朝中各党势力不均衡,之所以如今反复给谢氏一族面子,在下以为,陛下是在忌惮张瑾在朝中一人独大。所以在这方面,太傅大可放心,除非有新势力得以抗衡张瑾,否则陛下不会彻底对谢氏一族下手。”
另一幕僚道:“话虽如此,但君威难容,太傅还是应该向陛下给出一个表示。陛下先前令谢尚书查抄王氏,就已经是卖了一个天大的人情,如今还这样容忍,须知君恩难受啊。”
君恩难受。
有时候,赏反而是罚,罚反而是赏。
帝王没有无故的恩典,作为臣子,则要时时反思自己,考虑赏赐背后的含义,如果一而再再而三逼皇帝如此退让,就算是最仁慈的君主,也会彻底失去耐心。
谢临抚须来回踱步,神色忧虑,喃喃道:“对,说的正是……如今当以大局为重,保住手中之权最为紧要。”
他须得做些什么来。
随后,谢临命人去把那个不孝子叫来,又在府中训斥一番,随后又一次“上表逊位”,言辞恳切地说自己蒙受圣恩,却几年来并无利国利民的政绩,实在有愧于太傅之位,自请罢去太傅头衔。
——早在王氏被抄时,谢临便如此做过一次,不过当时也只是做做样子,女帝为了彰显尊师重道,自然将其提议驳回。
如今是第二次。
姜青姝将奏折压了好几日,在谢临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再次上奏时,这才应允了。
如果谢氏一族能安然无恙度过这一次的危机,等到了合适的时机,谢临的太傅之位还会重新回来。
这是一招以退为进。
表面上谢临和颜悦色,恭恭敬敬,然而私下里,谢临也确实对谢安韫的行为万分上火,又在府中狠狠责罚了他,据说又打断了一根藤条。
并且,谢临警告他不得在兵部事务上添乱,更不得触怒女帝,否则整个谢氏一族都将被他所连累。
至于谢安韫本人的反应?
他自然嗤之以鼻,觉得父亲老了不中用,胆量也不过如此,历经三代帝王,居然怕起这个小皇帝了,如今为了保全家族不落得王氏一样的下场,还装起忠心老臣了。
谢氏父子的关系越发降至冰点。
谢安韫乖张不驯、我行我素,谢临比所有人都更清楚这个儿子,所以与其给这个不孝子继续乱来的机会,倒不如亲自把关。
后来几日,谢临明显变得繁忙许多,处处限制谢安韫,着重监督兵部的一举一动。
姜青姝觉得效果还行。
她很满意。
除此之外,前方战事又传来新消息,女帝近日一系列举措快准狠,非但削了太傅之衔,又立即说动了与卢氏一族有关的豪绅主动开仓放粮,支援西北,随后,姜青姝又派了第二批运送物资的军队,朝着西北进发。
“尚书右仆射此次若想低调,自然不会主动推举谢党武将,他若能好好压住谢尚书,也算少了很多麻烦。”既然削了太傅之位,称呼姓氏又容易混淆,裴朔便以官位称呼谢临,对姜青姝道:“若是如此,便是赵张之间的博弈了。”
姜青姝按着额角道:“如若赵弘方押送粮草出事,此事便会被张瑾彻底拿捏。”
落到张瑾手上,她就别想干涉分毫了。
张瑾真的非常不好说话。
“是。”
裴朔微微一笑,说:“不过陛下也不用悲观,臣觉得,未必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