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噗通”的落水声不绝于耳。为了躲避攻击,墙下的苗兵不少人跳入护城壕,希望能够苟延残喘,然而这里依旧是死路一条:水面距沟沿足足四尺来高,再好的水性也不可能一跃而上,他们只能泡在腥红浑浊的水里,忍受着煎熬,哭泣着等待自己最后命运不可避免的降临。
墙上的炮火在持续轰击护城壕边越来越稀疏的人群。落在攻击部队后面的人逃生的机会当然大得多,他们也是最先听到撤退命令返身回奔的。不过,逃跑远非顺利,一个接一个的人在奔跑中猛地一头栽倒,继而捧着被铁蒺藜洞穿的脚掌在地上惨嚎着翻滚起来。火炮的轰鸣盖过了床弩发出的闷响,但看着空中不停地落下一片片乌云般的铁蒺藜,安效良知道,从交战开始,那些床弩便在一刻不停地发射着。不同于火炮需要考虑给炮管降温,又不需要刻意瞄准,三架床弩的发射只受限于重新上弦的速度,布散出来的铁蒺藜已覆盖了城南几乎所有地方。
“轰”的一声,一蓬烟尘裹着泥土和草皮在不远处飞迸开来,溅了安效良满头满脸。抬眼望去,尸横遍野,壕沟边上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人头不见了,安效良可以清晰地看到墙根下或倒或坐的族人。死者已矣,生者的精神都已崩溃,他们不再挣扎,不再躲避,一个个呆若木鸡地萎顿在那里,等待着向自己逼近中的死神。
“轰”的又一声,附近再次炸起一片泥土——眼前已再没有值得轰击的集群目标,城头的火炮开始了延伸射击。
抹了一把脸,泪水、汗水、泥土、草叶交织在一起,安效良带了身边的几名心腹转身而逃。
平生第一次,号称水西安氏集团第一勇将的安头领弃军了。
“噗通”一声闷响,察觉有异的车勺回头一看,奢寅从马上一头栽了下去倒在路旁,急忙勒住坐骑跳下马奔过去。
奢寅的面孔扭曲得不成样子,脸色已变成惨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滚落,下唇已被咬破,面对车勺关切的询问,奢寅只是摇头一言不发。显然,少寨主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抬头望向来路,影影幢幢的人群还在里许外,()
嗯,一时半会儿没什么危险。车勺有些奇怪,臂上中了一箭照理说不至如此啊?随手掰断箭杆,从腰间拔出匕首挑断牛皮索卸下奢寅的臂甲撕开衣袖,车勺的脸色变了:因为有甲片的保护,箭簇入肉不到一寸,然而奢寅的左臂已大半变成乌青色,黑色好像还在向上蔓延!
这是一支毒箭!
箭簇喂毒的习惯在苗地古已有之。其实不止苗疆,大明在发往边地的军用物资中也每每可以看到“药箭”的字样,“药箭”就是毒箭。官军们使用的毒箭大多是涂抹了砒霜与粪便的混合物,苗地的毒药则五花八门。最厉害的当然是“见血封喉”的毒箭木,中者无救,安邦彦军中便使用过。毒箭木只在云南广西偶有所见,极为难得,川黔本地苗人更多使用的是“撒药”或“绵药”喂毒。名称有异,各人的配方也不同,都是将各种毒蛇毒虫的毒液涂抹箭簇而成——罗叛狗的兵领了汉军步弓,依然有人在箭簇上喂了毒!
虽说各种蛇毒、虫毒也都有对症的解药,但此时车勺既不知道这支箭喂的是哪种毒,急切间又不可能找到可以延缓毒性发作的各种草药,要救奢寅,便只剩下了一个方法。
车勺将奢寅拖到道旁,解下自己的包头巾死死捆扎住奢寅的上臂,随手折了根粗枝递给奢寅:“咬住!”奢寅张了张口,眼神中掠过一丝恐惧。车勺点点头:“没其他办法了。”奢寅一口咬住,目光恢复了往日的坚毅,也点了点头,车勺不再说话,抽出苗刀,向下一斩……
“唔、唔……”口里咬着树枝的奢寅发出了瘆人的闷叫声。
抬头再次望了一眼半里外向这里奔来的溃众,以及紧追不舍的追兵,车勺一咬牙,匕首在马臀上狠狠一戳,马匹痛极而嘶,猛然放蹄,带着奢寅的坐骑沿着官道狂奔而去。车勺拖起奢寅转过山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大山深处逃去。
片刻后,混乱的人群冲过这里。永宁溃军的体力早已不支,试图爬向两侧山坡的溃兵一个接一个倒在追兵的刀下,还剩一口气的溃兵们继续沿着官道撒足狂奔,追兵则越战越勇紧随而去。
一双穿了草鞋的脚停下来,一只手捡起了弃在地上的那副臂甲,旋即在自己的臂上比了比,这名水脑兵开心地笑了,兴奋地呐喊一声,挥舞着苗刀拔腿继续向前奔去。路上、道旁随处可见血肉模糊的尸体和残肢断腿,没人注意到地上的半截断箭,更没人注意到不远处道旁那段还插着一小截箭簇的乌黑的断臂……